文／
#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巴黎蒙馬特以自由不羈的波西米亞文化、藝術家聚落、歌舞表演聞名。法國作曲家薩替一生遊走於其中的夜生活圈、市井雅集的咖啡館文化與各種前衛藝術團體，留下不少有趣的逸聞，像是：拒絕外人進入自己的住所，生活作息混亂，在樂譜上寫下稀奇古怪的指示語。而他的作品標題，諸如：《喚醒猴子王的信號曲（仍然閉著一隻眼睛睡覺）》、《真正沒力的前奏曲（寫給小狗）》、《物自左右觀之（不用望遠鏡）》、《做夢的魚》、《讓你逃跑的音樂》⋯⋯莫名到讓人無法理解，因此長久以來，薩替身上一直被貼上「古怪」的標籤。對多數聽眾而言，薩替的形象往往只剩下《裸體歌舞》（Gymnopédie）（
https://reurl.cc/9bv9KX
）與《玄祕曲》（Gnossienne）（
https://reurl.cc/vKaxZa）那幾段熟悉的旋律。其他的作品，以及他的個人生活、創作理念則被塵封在某個被遺忘的角落。
薩替晚年在巴黎近郊阿爾屈伊（Arcueil）居住，1925年逝世後，友人走進那簡陋到像廢墟般的小房間，看見破舊的床架、從未穿過的天鵝絨外套、一大堆散落的手稿與兩台狀況堪慮的鋼琴，其中一台甚至用繩子固定踏板。這些景象印證並強化薩替「孤僻又怪誕」的形象，也難怪他似乎永遠站在主流之外。
然而，如果把目光從逸聞移轉到創作，會發現薩替的音樂並不是怪僻的產物，而是他刻意選擇在複雜與簡約之間保持距離的結果。他意識到19世紀音樂的戲劇性已經走到極限，因此主動採取節制、留白與去除繁複裝飾的方式寫作。這些看似簡單的旋律與片段，實際上都經過他對聲音、形式與表達方式的反覆思考，是他對「音樂必須回到本質」這個觀念的回應。在薩替逝世滿百週年之際，鋼琴家塔羅（Alexandre Tharaud）推出的專輯《薩替：全新發現》（
https://reurl.cc/1kvW5p）提供現代愛樂者一個突破既定印象的機會。
《薩替：全新發現》的曲目是日本作曲家松居里與英國音樂學者詹姆斯‧奈（James Nye）多年研究的成果。他們在巴黎國家圖書館與哈佛大學的手稿中，挖掘出大量薩替未完成的草稿、隨手記下的旋律、舞曲片段以及可視為初稿的材料，最後重建出27首過去從未公開的作品。這些作品短則30秒，長則兩分鐘，卻組成一幅意想不到的圖景，愛樂者也得以一窺薩替在不同生活場景中的思考方式。
當中有不少旋律，很可能是薩替每天從阿爾屈伊步行到巴黎市區途中所記下的靈感；部分歌舞作品預計由歌手演唱，但是歌詞已經失傳；還有一些樂曲，像《雙調素描》（
https://reurl.cc/QVRov0）則顯示薩替當時實驗中的和聲邏輯。這些重建並非替薩替「補完」未竟之作，而是讓他這些原本只能沉睡於檔案庫的樂念，轉化為可以被演奏與欣賞的聲音。
塔羅對薩替的理解並非來自浪漫幻想，「我喜歡見到作品有生命，而不是被封存起來。」他更強調演奏者的職責不只在於詮釋作品，更包括推動被遺忘的作曲家，使作品能被重新看見。在《薩替：全新發現》中，塔羅的角色不是「復原者」，而是讓作品重新具有生命的人。大部分的曲目都是塔羅鋼琴獨奏，但是他也邀請小提琴家拉杜洛維奇（Nemanja Radulović）加入3首曲目，以小提琴代替失傳的歌者。至於來自芭蕾《遊行》的〈中國魔術師〉（
https://reurl.cc/ZleomV），則與戈提埃‧卡普松（Gautier Capuçon）以四手聯彈呈現，讓作品在幽默與機敏間展現新的一面。
塔羅以27首新作呈現出薩替的四個世界，詮釋手法不事誇張，也不刻意幫薩替柔化棱角。他讓作品維持原本短促、直白、片段化、卻極具個性的樣貌：
一、咖啡館的旋律：薩替的生活日常
多首作品如《旋律》（
https://reurl.cc/Vmzo96）、《安達魯西亞之歌》（
https://reurl.cc/Abjl5p）出自歌舞場情境。旋律鮮明直接，以幽默語氣描繪蒙馬特的日常。
二、另一種夜想：從《玄祕曲》延伸出的簡約語彙
《第一號夜曲的周邊》（
https://reurl.cc/XaGbzM）與《夜之沉思》（
https://reurl.cc/QVRoM0）延續薩替著名的極簡語言：安靜、流動、節制。這些作品的光影變化雖然更為細緻，但是情緒並不複雜。
三、喜愛節奏的薩替：舞曲與重複的變化
專輯中有多首舞曲，像是圓舞曲（
https://reurl.cc/Ebjvxn）、布雷舞曲（
https://reurl.cc/MMOopX）、小步舞曲（
https://reurl.cc/nlNMav），展現出薩替的節奏感。他常以重複的樂句推進音樂，不追求變化和發展，而是讓素材在一個空間循環移動，像是觀察著同一事物的不同角度。
四、前衛的轉身：雙調素描與迷你荒誕小品
《雙調素描》是薩替少見的雙調實驗，而《凋萎的嘆息》中的〈頭髮〉（
https://reurl.cc/5bvNjy）、〈塗鴉〉（
https://reurl.cc/1kvW69）、〈家庭的絕望〉（
https://reurl.cc/3bXQ0L）等標題，透露怪誕詼諧又帶點神祕的氣味。這些小品更接近默片時代的視覺藝術精神，沒有固定的敘事內容，而是探索聲音的可能。
這些「重建作品」的重要性不在於能否與《裸體歌舞》相比，而是在薩替逝世百年的時候，讓我們看見被忽略超過一世紀的薩替面貌：一個譜寫夜曲的詩人，一個咖啡館的樂手。他很注意音樂的結構與聲音色彩，並帶有一種少見的幽默感。他不追求華麗效果，但是在節奏與樂曲結構的安排上，總是能讓人一聽就知道「這是薩替」。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品裡，還原了薩替真實的本來面目。他不是怪才，而是以自己安靜的步伐走出獨特道路的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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