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AQ樂世界】#164

27

Oct
2025

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要談拉赫曼尼諾夫國際管弦樂團(Rachmaninoff International Orchestra, RIO),必須先從當年俄羅斯國家管弦樂團(Russian National Orchestra, RNO)成立的故事說起。

1990年春天,也就是波羅的海三小國出現脫離蘇聯聲浪、戈巴契夫當選蘇聯總統,蘇聯國運正值風雨飄搖的時候,幾名音樂家拜訪33歲的 #普雷特涅夫(Mikhail Pletnev),希望他能站出來,號召對留在祖國工作還沒有失望的音樂家,共同組成一個新的、獨立於國家體制之外的樂團。RIO經理馬可夫(Sergey Markov)回憶:「當時不只是經濟崩潰,道德與精神失重。過去被認為世界強大的國家,一夕之間破產,大家都失去方向。音樂家只懂音樂,不懂政治與經濟。那時唯一的期望,無非就是仍然有繼續演奏音樂的機會。」

普雷特涅夫一開始以時機不對為由拒絕,但是「讓一個在俄羅斯改革時期誕生的樂團,復興俄羅斯精神與文化」的夢想終於讓他點頭。音樂家們相信,「只要我們維持演奏得比別人好,生活也就有機會變得更好」。於是1990年11月16日,「俄羅斯國家管弦樂團」正式誕生。主修經濟管理,原本在俄羅斯駐墨西哥大使館負責文化事務的外交官馬可夫(見圖)也在1994年辭去公職,前往RNO擔任經理。

經過30年,RNO有了自己耀眼的歷史,不但有穩固的世界口碑,從2007年也正式從俄羅斯文化部獲得補助。然而世事遽變,2022年2月底,俄羅斯與烏克蘭之間的衝突升級為全面戰爭。有人積極投入支持政府,也有許多人無法認同這場戰爭。「這是一場斯拉夫世界的內戰,俄羅斯社會出現分裂:有人支持普京(Vladimir Putin),有人痛罵這是瘋狂;烏克蘭也有人主張『我們要為民族感到驕傲』,因而排斥原本視同一體的俄羅斯文化。」俄國政府要求所有接受政府補助的文化機構公開表態支持當局,RNO自然也不例外。然而,音樂總監普雷特涅夫不願發表音樂以外的政治言論,也不願讓樂團成為宣傳工具。最後,普雷特涅夫選擇永遠離開俄羅斯並且入籍瑞士,從此「RNO失去普雷特涅夫,普雷特涅夫也不再有樂團」。

不止普雷特涅夫,許多音樂家也面臨生活上的問題。以RNO非常優秀的前小號首席拉弗里克(Vladislav Lavrik)為例,他出生於烏克蘭札波羅熱,長期在莫斯科求學與工作。戰爭爆發後,持烏克蘭護照的拉弗里克無法繼續留在俄國,也難以回到烏克蘭,最後只好以難民簽證定居德國。馬可夫語氣沉重地說:「像拉弗里克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受害者。」這樣的情況並非個案。許多因此失去工作的音樂家,只能暫時接受次等編制,甚至兼職維生。「當問題與需求同時出現,新的機會就會誕生。」馬可夫說。於是,一個新構想逐漸成形,也就是建立一支跨越國界、能容納不同背景樂手的樂團,讓散落各地的音樂家能再度聚首,發揮他們的音樂長才。

現在很難追究成立RIO的原始構想出自何人。但是某一天,曾經長時間協助RNO處理法律問題的美國律師沃克(Richard Walker),和2006年離開RNO的馬可夫聯絡,問他「要不要再做一次30年前幹過的事?」,馬可夫欣然接受這個提議,兩人在2022年5月前往杜拜與普雷特涅夫會面。

「大師,您需要一支樂團,對嗎?」馬可夫問。「是的。」普雷特涅夫回答。「請您再一次親自號召音樂家吧,因為他們尊敬您。只要您一開口,他們一定就會有回應。」馬可夫說。普雷特涅夫點頭同意。新樂團的誕生,就此拍板。

馬可夫和沃克決定沿用1990年代到2006年運營RNO的「俄羅斯藝術基金會」(Russian Arts Foundation)架構,但是在「不想做一支流亡的俄國樂團,而是建立真正國際樂團」的理念下,重新命名為「全球藝術基金會」(The Foundation for Global Arts)。

至於新樂團的名稱,普雷特涅夫提議用「#拉赫曼尼諾夫」,因為拉赫曼尼諾夫當年處境與現今流亡音樂家相似,都是因為政治因素被迫離鄉。沃克則從尋求贊助的現實面考量,建議名稱能和RNO相似。最後決定採用RIO,也就是拉赫曼尼諾夫國際管弦樂團。「RIO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國際樂團。有俄羅斯人,有烏克蘭人,也有歐洲各國的音樂家。」馬可夫稱:「這是以音樂為核心的共同體」。

沒有經紀公司願意邀請一個還不存在的樂團,所以RIO第一個實際行動並非演出,而是錄音。2022年8月,馬可夫先安排RIO在布拉提斯拉瓦(Bratislava)錄音(https://reurl.cc/EQqzm0🎼)。除了20多名來自RNO的樂手,普雷特涅夫也列出一份烏克蘭音樂家邀請名單,包括敖德薩歌劇院首席。不過,名單上的烏克蘭音樂家全部拒絕。他們對俄國和這場戰爭的怨恨太深。烏克蘭社會的主流感受是:「俄羅斯人殺害我們的兄弟姊妹,我們不想與俄羅斯人有任何往來。」政府的官方立場也是拒絕俄羅斯音樂、拒絕俄羅斯音樂家。即使是曾經在莫斯科音樂學院就讀,與俄羅斯樂手交好的烏克蘭音樂家也擔心遭到政府懲處,讓樂團幾乎不可能直接從烏克蘭招募樂手。

RIO後來仍然找到折衷方案,那就是邀請已經旅居歐洲的烏克蘭音樂家。這些人雖然同樣感受到戰爭的痛楚,但是他們的態度比較客觀理性,也不受烏克蘭政府約束。即使如此,馬可夫坦言,俄羅斯與烏克蘭樂手一開始仍帶著戒心與敵意看待對方。但是「當音樂響起,他們就忘記了那些事。因為音樂在一瞬間把他們重新連結起來。」

在和瑞士樂壇關係深厚的老友托比亞斯‧李希特(Tobias Richter)協助下,樂團首場正式音樂會是2023年10月,地點在瑞士羅勒(Rolle)全新的羅西音樂廳(Rosey Concert Hall),對方希望普雷特涅夫連續兩晚演出5首拉赫曼尼諾夫為鋼琴與樂團所寫的作品。演出由 EuroArts 錄影,Medici TV 播出(https://reurl.cc/A3E8oY🎼)。普雷特涅夫提議邀請從RNO時期就合作愉快的指揮長野健(Kent Nagano)。長野健答應了,同時帶來一項錄音計畫:烏茲別克裔德國作曲家薩季科娃(Aziza Sadikova)的作品。長野健以這張錄音和樂團相互了解,事後他形容這個樂章有「核反應爐般的能量」與「野馬般的衝勁」,給他一種幾乎「幾乎失控卻又能駕馭」的昂揚快感。

由於長野健當時是漢堡國立歌劇院與漢堡愛樂首席指揮(https://reurl.cc/z52zdk🎼),10月份正是歌劇院最忙碌的時候。為了RIO創團音樂會,已經72歲的長野健甚至願意「每天早上在漢堡排練,下午飛到日內瓦。不睡覺也沒關係!」 最後是RIO與漢堡國立歌劇院協調變更排練時間,在長野健不得不缺席排練的時候,由同時也是指揮家的拉弗里克擔任助理指揮協助排練。

馬可夫坦言,RIO雖然在短時間內完成錄音與首演,卻仍然是一支「剛出生的樂團」,運作上面臨許多現實難題,最大的挑戰是團員流動過高。由於多數音樂家分散在歐洲各地,RIO的每次錄音與巡演都必須重新召集人員。馬可夫苦笑著補充:「普雷特涅夫曾對我說,『我們剛錄完一張專輯,下一次卻有一半的人都換了,我又得重新認識大家。』」這讓樂團在音色一致與默契培養上,必須付出更多時間。

第二個問題是俄羅斯本土樂手的出境限制。馬可夫指出,RNO管理階層不願意團員參加RIO,因此「RNO的團員雖然想參與,但是他們多半拿不到許可。」因此,RNO樂手實際上能夠前來參與的只有少數幾位。根據馬可夫的統計,目前俄羅斯樂手約17人,其中僅3人仍是RNO現任團員,其餘多是已經離開俄國或自由音樂工作者。烏克蘭樂手的情況更複雜。由於戰爭與政治禁令,烏克蘭境內音樂家幾乎無法受邀合作。目前常駐的烏克蘭成員約8人,多數來自德國、波蘭與奧地利等地。兩國樂手加上若干歐洲音樂家共同構成現有編制,呈現一種真正跨國的混合樣貌。

經費與「沒有基地」的現實也是難題。馬可夫直言:「要維持固定排練場館與儲藏設備的費用太高。」目前樂團依靠「全球藝術基金會」的資金,以及各地主辦單位提供的排練場所運作。日常透過線上工具與各地成員聯繫溝通,遠端討論曲目和演奏事宜,直到演出前幾天才集中排練。「10年前無法想像這樣的做法,現在的科技卻讓它成為現實。」這種「無基地」模式雖然靈活,卻也帶來後勤壓力。馬可夫舉例說,2025年10月的中國巡演時正好碰上長假,所有航班客滿、票價昂貴,導致樂手分批抵達,原本三天的合排縮成一天半。「法國號首席甚至在飛機上感冒,第一場就抱病上台。」

儘管困難重重,RIO仍持續吸引世界各地音樂家加入。英國、法國、德國的演奏家陸續成為固定合作成員,例如來自倫敦的首席大提琴、凡爾賽管弦樂團的法國號首席,以及受過美國教育訓練的德國長號手等。馬可夫強調,這支樂團「不是由地理位置構成,而是因理念而凝聚」。他說:「有人從巴西、智利飛很遠而來,只因為想和普雷特涅夫共事。這樣的吸引力,比一份固定聘書更強。」目前RIO的團員總數約40至45人,馬可夫形容,樂團仍在成長階段,「永續經營」是堅定的追求:「這只是誕生的陣痛,我們終究會走向穩定。它已經有了生命,不能關掉。像一個孩子,只能讓它慢慢長大。」

在多年前的訪談裡,馬可夫打趣用「大黃蜂」的故事來形容RNO。這種大黃蜂體形碩大,就身體結構來說,完全不符合飛行法則,然而它卻「因為不知道自己不能飛,所以就飛了起來」。如今這句話可以再次成為RIO的寫照:在一切條件都看似不可能的情況下,他們選擇了「先起飛再說」,也就有了後續無限的可能和希望。 返回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