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AQ樂世界】#162

13

Oct
2025

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90歲的愛沙尼亞作曲家皮亞爾特(Arvo Pärt),擅長以簡約的語言說出最深刻的音樂。他的音樂既屬於信仰,也屬於人類共同的靈魂風景。在帕佛‧賈維(Paavo Järvi)帶領愛沙尼亞節慶管弦樂團錄製《信經》專輯,向這位從小就熟識的「酷阿伯」致敬的同時(https://reurl.cc/yAq94O🎼),另一位來自波羅的海國家拉脫維亞的鋼琴家歐索金斯(Georgijs Osokins),也以自己的方式向皮亞爾特的精神宇宙獻上自己的解讀。《給阿爾沃》(https://reurl.cc/vLMR4o🎼)收錄皮亞爾特所有鋼琴作品,並加入歐索金斯親自改編的《兄弟們》與《哀歌》樂章〈脆弱而和解〉等作品。

1995年出生於里加的歐索金斯出身音樂世家。父親謝爾蓋‧歐索金斯(Sergejs Osokins)是拉脫維亞知名鋼琴家與教育家,長年任教於曾經培養出楊頌斯、克萊曼、尼爾森斯的達爾津音樂學校與拉脫維亞音樂學院。再加上活躍於歐洲舞台的職業鋼琴家,也就是他的兄長安德烈‧歐索金斯(Andrejs Osokins),三人被合稱「三歐索金斯」(The Three Osokins)。父親謝爾蓋注重啟發式教學,強調思考與音樂直覺更勝於炫示技巧。哥哥安德烈形容:「父親讓我們知道,每次彈奏都像重新認識作品。」弟弟格歐爾吉斯則說:「父親的原則是,在每個學生、每個作品裡找到新的靈感。」這樣的家學,讓歐索金斯自小在理性與感性之間保持平衡,也使他對皮亞爾特音樂中的靜默、光與靈性,有著自然的共鳴。

歐索金斯很早就喜歡上皮亞爾特簡約卻深刻的「鐘鳴」(tintinnabuli)風格。回想第一次彈奏《給阿麗娜》時,那種「每個音符如鐘聲般迴盪」的體驗,讓他視皮亞爾特為「靈魂的鏡子」,從而影響他對鋼琴詮釋的哲學,也就是強調內在張力而非技術炫耀。

多年後,歐索金斯在塔林近郊的皮亞爾特中心與作曲家本人及其家族相識,也透過長年合作的小提琴家克萊曼,進一步理解皮亞爾特音樂中的精神性。「與他相處,會發現皮亞爾特是一位極為謙遜甚至害羞的人,他從不談自己如何影響世界。可是他的音樂,尤其那份精神層面的靜默,改變了我們看待聲音與時間的態度。」

對歐索金斯而言,皮亞爾特的音樂「關於簡單、關於美,也關於光」。那並非甜美或感傷的光,而是一種在寂靜中閃爍的明亮,照見靈魂深處的誠實。他說:「皮亞爾特教我們擁抱每一個音符,理解沉默的意義。對他而言,沉默有千種面貌。」同時,他認為皮亞爾特對當代作曲界的影響更不限於音樂語言,而是一種倫理與態度。「許多人試圖模仿他的風格,卻忽略那份內在的張力。皮亞爾特的音樂看似簡單,其實充滿矛盾與掙扎;它讓你真誠的面對自己。」因此這張《給阿爾沃》不僅是致敬,也是一場很個人化的精神對話。他稱之為「寫給恩師的一封信」,以鋼琴語言重新詮解皮亞爾特的世界。

《給阿爾沃》的構想並不是臨時起意,而是長年對皮亞爾特音樂思考後的自然延伸。「我覺得從鋼琴這個角度去看他的創作,會是一件有趣的事。」歐索金斯說。「我們熟悉皮亞爾特的合唱或是管弦樂曲。他的鋼琴作品雖然不多,卻幾乎涵蓋所有的創作階段。」

專輯以時間為軸,串連起皮亞爾特從前衛到鐘鳴風格的轉變。從早期的《小奏鳴曲》(https://reurl.cc/6q8nYO🎼)與《組曲》(https://reurl.cc/3Mzqp8🎼),到首部鐘鳴風格作品《給阿麗娜》(https://reurl.cc/WOnK7L🎼),再到歐索金斯親自改編的《兄弟們》(https://reurl.cc/MzeKVk🎼)與《哀歌》樂章〈脆弱而和解〉(https://reurl.cc/nYKGAD🎼)。其中,《等距》(https://reurl.cc/ax3KAZ🎼)與《獻給偉大城市的讚歌》(https://reurl.cc/yAq9GO🎼)在專輯中以全新的聲響設計與詮釋方式呈現,展現歐索金斯對音色與空間感的重新想像。錄音使用一架百年歷史的「藍色史坦威」,這架鋼琴屬於漢堡交響樂團,聲音溫潤而清澈。歐索金斯形容它「像會說話的古老靈魂」,能在每一次敲擊中保留微妙的金屬共鳴,呼應皮亞爾特音樂裡那種「鐘鳴的回聲」。

在皮亞爾特的音樂裡,簡單從不等於容易。歐索金斯說:「在舞台上演奏他的作品時,感覺上幾乎是赤裸的。沒有和聲的遮蔽,也沒有炫技的掩護。每一個音符都要求完全的真誠。」他稱之為一種「催眠的張力」:要在整首曲子中維持純淨的能量,既克制又專注。任何過度的表現或刻意的情緒,都會讓音樂變得「化學化」,失去它的自然與靈性。

「他的音樂像一面鏡子。若你試圖在裡面加上太多自己,反而會破壞它的平衡。最困難的,是讓音樂自然發生。」這個極簡但是深邃的信念,也讓歐索金斯重新思考鋼琴的本質。「它不是為了展示,而是為了聆聽。當音符響起的那一刻,時間也開始呼吸。」

為了這張專輯,歐索金斯特別拍攝一支影像作品,在立陶宛的伊格納利納核電廠(Ignalina Nuclear Power Plant)。這座反應爐與車諾比結構幾乎相同,早已停機多年,預計要到2030年左右才會完全除役。影片中,歐索金斯在距離反應爐不到百公尺的廢棄廠區彈奏《哀歌:脆弱而和解》,畫面交錯著鋼鐵與自然、力量與脆弱。皮亞爾特本人曾說,《哀歌》是「為生者而作的哀歌」。它不是哀悼死亡,而是面對生存本身的痛苦與掙扎。



歐索金斯將這段音樂化作一場關於人性與信仰的思索:「這部影片談的是力量與脆弱、希望與毀滅。我們生活在一個人類創造出毀滅工具的時代,音樂讓我們重新看見責任與愛。」影片結合了三個波羅的海國家的象徵:愛沙尼亞的作曲家皮亞爾特、拉脫維亞的鋼琴家歐索金斯、立陶宛的拍攝場景與自然。歐索金斯把這支影片視為三個國家對自然、靈魂與尊重世界的祈禱。

在皮亞爾特90歲這一年,來自波羅的海三國的音樂家以不同方式回望他所開啟的思想道路。帕佛‧賈維以《信經》專輯重現信念的起點,歐索金斯則從鋼琴的角度重新詮釋「鐘鳴」的語言。兩人之間隔著一代,卻共享同一種對音樂真誠的態度;也就是相信在最少的音符裡,仍能看見思想與靈魂的光。這或許正是皮亞爾特音樂最恆久的啟示。 返回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