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柴科夫斯基《季節》不能算是熱門的鋼琴獨奏曲。這套作品由雜誌《新樂家》在1875年委託創作,次年開始,每個月在雜誌上刊出一首,最後集結成12個「月份」。曲調單純、篇幅短小,技術上並不艱深,因此常被視為「家庭沙龍小品」。然而正因為它的平易近人,真正的難題反而是:如何在這些簡單音符中,找出能觸動人心的重量。
出乎意料的是,近兩年,有兩名鋼琴大賽冠軍都選擇《季節》為錄音題材:2021年蕭邦鋼琴大賽冠軍劉曉禹,2022年范克萊本大賽冠軍任奫燦,兩人相隔一年推出這套作品的專輯。對比下來,劉曉禹傾向於把它視為「音樂日記」(https://reurl.cc/jr6aNq🎼),從簡單旋律裡尋找靜思的深度;任奫燦則轉化為「一個人生命的最後一年」(https://reurl.cc/VW2e2n🎼)寓言式敘事。這種大膽的想像,也引起樂評界的不同反應。
📌任奫燦的視角:一年的最後旅程
在專輯解說冊裡,任奫燦開宗明義指出:《季節》描繪的是一個人生命的最後一年。於是,12首小曲不再只是月份的風景素描,而是被串聯成為一段生命走向終點的寓言。舉例來說,
〈一月:壁爐邊〉(https://reurl.cc/EQmDma🎼):火焰逐漸熄滅,男子在往事與現實間徘徊,時而流淚,時而接受,最後在鐘聲中關上「不再重來的一日」。
〈六月:船歌〉(https://reurl.cc/WObWb7🎼):整套曲目的核心。一名女子站在海邊想要自盡,凝望著星空,天使曾以燭光圍繞她,卻轉瞬離去,最後她沉入海中。
〈十月:秋之歌〉(https://reurl.cc/Mz2D2m🎼):任奫燦稱之為《季節》的「黑珍珠」。主角身在滿是落葉的街頭,懇求舊愛不要離去。旋律宛如愛迪‧琵雅芙(Édith Piaf)的嗓音,唱出逝去的愛與孤獨的死亡。
〈十二月:聖誕節〉(https://reurl.cc/Rk2D2G🎼):最後的告別。雪橇已遠去,主角帶著遺憾,最終決然道出「再見」。
在這樣的設計下,《季節》從「月份日曆」變成一段完整的人生敘事:從壁爐的餘燼,到臨終的孤獨與告別,最後步入無可逆轉的黑暗。
📌樂評界的質疑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先前對任奫燦極盡讚譽的西方樂評人,這回對「生命最後一年」說法卻幾乎全部抱持保留態度,理由大致有幾點:
1. 與作品原初意圖不符
《季節》是柴科夫斯基受雜誌之託,每月提供一首供業餘鋼琴家彈奏的小曲,還附上相應詩句。它更接近沙龍娛樂或抒情小品,並非作曲家生死觀的寓言。任奫燦的「最後一年」的設定,被認為過於沉重,與原初的輕鬆性質相去甚遠。
2. 投射過多個人敘事
一些評論認為,任奫燦把自己的想像力過度加諸在作品之上,彷彿用故事去「覆蓋」音樂本身,而不是讓音樂自然而然流露。這樣的處理可能讓聽者感覺與柴科夫斯基的語言脫節。
3. 過度戲劇化
《季節》本身雖然有民俗色彩與抒情片段,但大體是溫婉、親切的音樂。任奫燦卻賦予它「自殺、死亡、最後告別」等極端戲劇性的情境,讓一些評論者覺得這是「異化」了柴科夫斯基。
簡而言之,反對者認為這種解讀「太沉重、太私人化」,並不是他們心目中應有的柴科夫斯基。
📌想像力的正面意義
然而回顧任奫燦過去的軌跡,他的詮釋方式一向帶著鮮明的「故事性」。在蕭邦《練習曲》專輯裡(https://reurl.cc/Qa2m80🎼),他就為每首小品寫下具體畫面:宇宙大爆炸後面對無數星星、希臘人對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綁架海倫的憤怒、莎士比亞《暴風雨》、里爾克的孤獨詩人⋯⋯這些想像未必符合歷史原貌,卻帶來了一種嶄新的閱讀角度。
柴科夫斯基的《季節》原本就是貼近日常,並不算「嚴肅」的大作品。或許正因如此,它才更適合被重新定義。任奫燦「最後一年」的概念,正好把這些單純的旋律提升到另一層次。即使與作曲家的初衷相去甚遠,卻為我們打開一扇新的門。對我來說,這完全不是我熟悉的柴科夫斯基,但是我認為這種「過度解讀」正是藝術的可能性所在。
音樂史上有許多類似的例子,例如:貝多芬在升C小調鋼琴奏鳴曲第一樂章中,借用了莫札特《唐喬望尼》騎士長死亡場景的節奏,營造出徹爾尼所謂「鬼魂般的哀怨之聲」,然而後來的樂評家雷爾斯塔伯(Ludwig Rellstab)卻將此曲形容為「琉森湖上的月光」,此曲因而被後人稱為《月光》奏鳴曲;只有東亞地區稱為《革命》的蕭斯塔科維奇第五號交響曲⋯⋯這些想像從來不是作曲家親筆,而是後人對同一份樂譜的多重解讀。
因此,我樂見《季節》在任奫燦手中變成「一個人最後一年的生命寓言」。它或許不是我們熟悉的柴科夫斯基,但卻是我們這個時代年輕藝術家對作品的再創造。這樣的再創造,使我們能同時聽見兩種聲音:劉曉禹指下的《季節》,是靜謐的音樂日記;任奫燦指下的《季節》,是戲劇化的生命寓言。兩種版本互不抵觸,反而並存,提醒我們:同一份樂譜可以有截然不同的生命。
在我的觀念裡,重點不在於任奫燦心裡在想什麼,而是他彈出的音符能不能「說」出個道理說服我們。在這一點上,〈三月:雲雀之歌〉的彈性速度與層次(https://reurl.cc/axXzX🎼Q)、〈五月:白夜〉神秘的色彩(https://reurl.cc/yAOXWy🎼)、〈十月:秋之歌〉(https://reurl.cc/5R3aXG🎼)的情感張力⋯⋯都是很值得欣賞的部分。
柴科夫斯基的《季節》原是貼近日常的月份素描,如今在劉曉禹與任奫燦手中,卻走向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前者在簡單中尋找深度,後者則在小品裡建構寓言。任奫燦讓我們聽見的不只是十二個月份,而是一個靈魂最後的旅程。他的想像未必符合作曲家的歷史背景,卻提出了震撼人心的可能性:音樂也能成為生死寓言。
這種思路在專輯封面上得到具體化。韓國畫家崔浩然(Ho-yeon Choi)依任奫燦的構想繪製〈花瓣有多重?〉,以花瓣的輕與重象徵生命的矛盾,也呼應那場「最後一年」的寓言。於是,這張專輯同時面向不同層次的聽眾:專家能在其中探究結構與細節,初學者則可循著故事與圖像,直觀地觸及音樂的內在世界。這正是《季節》的啟示──同一份樂譜,能因不同演奏者而展現無數種生命,而任奫燦的版本,恰好為我們打開了另一扇窗。
返回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