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AQ樂世界】#151

28

Jul
2025

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英國指揮家諾林頓(Sir Roger Norrington)於二○二五年七月十八日逝世,享壽九十一歲。他以推動「歷史詮釋演奏」(Historically Informed Performance,簡稱HIP)聞名,尤其傾向「證據導向」的詮釋觀點,主張嚴格遵循作曲家的原稿指示,如節拍器標記、樂團編制,而且採用「純音風格」演奏,也就是不使用揉弦,讓音樂回歸時代原貌,避免沾染浪漫主義的浮誇。這位指揮家不僅是表演者,更是舉世聞名的音樂歷史研究者。

諾林頓一九三四年出生於英國牛津,父親是學者,母親是業餘鋼琴家,兩人在業餘製作吉爾伯特與蘇利文歌劇的時候相識,因此諾林頓從小的家庭教育就是結合學術研究與音樂演出。諾林頓童年時期學習小提琴與參加合唱團,在劍橋大學主修英國文學,畢業後在牛津大學出版社工作,期間業餘從事小提琴、聲樂與指揮活動,直到一九六○年代才轉向專業道路。

他在一九五○年代晚期進入倫敦皇家音樂學校,師從指揮家包爾特學習,一九六二年為了演出十七世紀德國作曲家海因里希‧舒茲的作品而成立舒茲合唱團。回憶起這個生涯轉折點,諾林頓表示:「當時沒有人知道怎麼演奏舒茲的音樂,沒有一套可靠明確的詮釋法則,所以我得靠研究歷史資料,自己摸索出一種演奏風格。」這次穿越時光找答案的經驗,奠定了往後諾林頓歷史表演探索的基礎。

舒茲合唱團初期與倫敦巴洛克古樂團合作演出,諾林頓在一九七八年再創立倫敦古典演奏家古樂團(London Classical Players,LCP),逐漸從巴洛克延伸至古典與浪漫時期。諾林頓形容這過程如「從十七世紀往前推演」,每次探索新時期都像發現新大陸。

諾林頓在一九六九年出任肯特歌劇院音樂總監,漸漸擴大他在英國樂界的影響力。他在這裡指揮過四十多部歌劇,演出場次達四百場。倫敦古典演奏家古樂團成立後,一九八六年到八八年錄製的貝多芬交響曲全集(https://reurl.cc/x39Vo4)成為他的里程碑代表作。這一套錄音採用古樂器,遵循節拍器速度標記,避免使用揉弦,讓音色呈現古典時期純粹的透明感,音樂充滿活力與新鮮感,帶來清晰、銳利、戲劇性極強的聲響,改變人們對貝多芬慣常的想像。

所謂「證據導向」為核心的演奏理念,主張音樂演奏須依據歷史樂譜、文獻與作曲家的註記進行,而非靠演奏者的主觀解釋。他強調:「音樂不需要詮釋,只需正確呈現,音樂就會自然流露。」這一理念源自其早期研究十七世紀音樂的經驗,然後逐漸應用至十九世紀作品。例如遵守作曲家節拍器標記,貝多芬是早期使用現代節拍器標註法的人,依他所標註的快速度節奏,《英雄》交響曲聽來會充滿冒險而非莊嚴崇高。他視貝多芬為「晚期海頓」,強調他的機智與幽默,而非早期華格納(Richard Wagner)式的壯闊戲劇性。

曾有人批評他的《英雄》「不夠英雄」,諾林頓回應:「英雄不必一定要像是花園中被圍欄環繞的銅像。」用貝多芬註記的節拍與古樂器演奏,已經足夠忠實再現貝多芬心目中的英雄。另一重點是「純音風格」,視弦樂的揉弦為必要時才使用的裝飾,而非演奏時的常態。不使用揉弦讓音樂更透明,突出結構與平衡感,追求乾淨、透明的音色,適用於十八至十九世紀音樂。諾林頓認為,持續的揉弦會掩蓋音樂的清晰度和時代風格的真實性,因此要求樂團以無揉弦的方式演奏,讓樂句的動態和表情更鮮明,增強音樂的「說話」感。他解釋:「揉弦如姚阿幸所述,是情感的替代品;十九世紀樂團多無揉弦,直到二十世紀初才普及。」

對諾林頓而言,歷史詮釋並非為了復古或「重現某個年代的聲音」,而是讓作品的結構與語氣更清晰、合乎創作時的邏輯。演奏的速度、力度、裝飾奏法、編制安排,皆應從作曲家的原始意圖與時代語境出發。他追求的不是懷舊,而是讓音樂在當下「重新活過來」。他以貝多芬《英雄》交響曲第二樂章〈送葬進行曲〉為例:「這不是四拍,而是很慢的二拍,因為人只有兩隻腳,狗的行進才四拍。」





諾林頓在二十一世紀初與斯圖嘉特廣播交響樂團合作錄製貝多芬交響曲(https://reurl.cc/WOrKWx)時,證明現代樂器也能模仿古樂風格,達到一樣的透明音色質感。諾林頓相信正確的演奏理念比樂器重要,一旦掌握恰當的編制、聲部平衡與音色控制等要素,現代樂器便能如古樂器般塑造出乾淨透明的紋理,讓音樂細節如白熾燈般清晰(指音樂的強烈與直接,彷彿音樂被點燃,散發出熾熱的光芒,讓聽眾感受到每一個音符、樂句和結構的細膩之處)。
與倫敦古典演奏家古樂團的錄音相比,斯圖嘉特版的錄音更證實「純音風格」讓現代樂團的弧線拉得更寬廣,呼吸也更順暢。不須改變音樂詮釋,僅需在塑造樂句時把握適當的「姿態」(例如語法和動態對比),調整演奏的「能量」(演奏者注入的活力),在掌握這兩個大原則之後,即可自由發揮,得到該有的效果。諾林頓笑稱,這就像人在社會只要遵守該有的規矩後,便能自由行動、盡情發揮,而不致於犯錯。透過這些一貫的實踐原則,他放手大膽挑戰傳統,讓現代樂團重現古典作曲家的原始活力。

諾林頓一生無時不刻自問:「我們為什麼要這樣演奏?」他不是為了標新立異,而是堅信每首音樂都值得我們去思考其本質。他對聲音、節奏與語言的敏感,使他成為一位真正的音樂語法學家。他不強迫樂迷接受他的風格,但是他讓我們知道,在我們習慣的主流演奏風格之外,還有另一種角度可以聆聽貝多芬、舒曼、布魯克納。這種角度對很多人也許感到陌生,但也或許更貼近作曲家的初衷,更真實而富生命力。 返回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