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AQ樂世界】#146

24

Jun
2025

「我從未想寫自傳,因為我太誠實了,會說出真話。而音樂比我本人有趣得多。」帶著一貫的幽默與理性思維,#鋼琴家布蘭德爾(Alfred Brendel)曾經這樣說。2025年6月17日,這位布蘭德爾在倫敦家中安詳辭世,享壽94歲。他留下的不僅是大量錄音與文字,更是一種融合音樂、思想與表演的態度與風範。

布蘭德爾的音樂啟蒙並非來自傳統的嚴格訓練,而是透過斷續的學習與自我摸索,逐步培養出對音樂的熱情與獨立性。他1931年出生於捷克斯洛伐克,雖然父母都不是音樂家,卻鼓勵他學習鋼琴與繪畫,也讓他透過唱片接觸音樂。只是出生在兩次世界大戰間的動盪不安年代,布蘭德爾自小就必須跟隨家人輾轉流離於南斯拉夫與奧地利之間,難以穩定接受鋼琴課程,學習時常中斷。他曾說:「我從沒真正接受系統化的音樂教育,這反而教我懷疑一切未經自己思考的說法。」

戰後,布蘭德爾定居奧地利格拉茨,在當地音樂學院學習鋼琴、作曲與指揮,展現出對音樂的多面向興趣。但是16歲那一年,布蘭德爾決定停止正規鋼琴課程,選擇以參加大師班的方式,培養自由探索的音樂思維。除此之外,青少年時期的布蘭德爾還熱衷於繪畫,特別是水彩畫,並且經常到住家對面的公共圖書館閱讀文學或哲學等相關書籍。雖然後來停止繪畫,但是這段經歷影響他對音樂色彩與音色的敏感度;大量閱讀則為他日後的寫作奠定基礎,影響他把音樂與哲學、思想結合的藝術觀。17歲在格拉茨舉辦第一場獨奏會時,布蘭德爾自己擬定「鋼琴文獻中的賦格」這個標題,並且在當地畫廊展出自己的水彩作品。

布蘭德爾年輕時的藝術實踐與思考方式,已預示他日後對音樂的獨立詮釋觀。他不迷信傳統師承,也不倚賴比賽加冕來建立名聲。雖然1949年曾經參加布梭尼國際鋼琴大賽,但他始終不把比賽視為藝術道路的正當起點。他早年與VOX與Turnabout等唱片公司合作,錄製許多當時被忽視的冷門作品,例如李斯特晚期的沉思性小品、布梭尼的鋼琴改編曲,以及貝多芬、海頓、舒伯特的完整奏鳴曲集。他不以演奏「受歡迎曲目」作為出發點,而是堅持探索作品本身的價值與邏輯,從結構、語言與表達方式去尋求與作曲家的對話。

真正讓布蘭德爾得到重視,是他與 #飛利浦唱片 公司合作錄製的大量德奧經典曲目其中包括三次錄製完整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四度灌錄貝多芬5首鋼琴協奏曲,以及多部莫札特與舒伯特作品。他的演奏並非追求炫技或情緒的直接抒發,而是實踐「讓音樂說話」。他曾說:「我的責任,是忠於作曲家的精神,而非投射我個人的感受。」──他更關心句法、結構、邏輯與節奏呼吸的張力,而非音樂表面上的激動或浪漫色彩;這樣的理念貫穿於他的整個鋼琴生涯。
布蘭德爾並不排斥情感,只是他認為情感必須透過形式與深思熟慮的語言傳達。他曾經以舒伯特作品為例,那些看似平靜流動的旋律,其實內部蘊藏著思緒的斷裂與痛楚,而這種表象與內在的「二元性」,需要演奏者具備處理對比與節制感性的能力。他關注如何表現音樂的推進與對比,而非單純情緒的飽和與堆疊。這種理性且富於哲思的詮釋方式,使得他的演奏獨樹一格,也讓他的錄音成為許多樂迷理解作品結構與精神的範本。

雖然布蘭德爾於2008年12月宣布退休,他並未從音樂世界全然抽離。相反地,他將更多精力投注於文字與思想的探究,轉向其他形式的藝術與教育活動。他出版詩集與散文,包括《One Finger Too Many》、《Cursing Bagels》與《A Pianist’s A–Z》等書,語調一如他演奏風格般,結合幽默、洞察與節制。他在訪談中曾說:「我的詩是一種對荒謬的回應,音樂則是對秩序的追尋。」這樣的觀點恰好呼應他演奏中對邏輯與結構的執著,也展現出他對世界觀察的廣度。

除了寫作,布蘭德爾也回到年輕時喜愛的水彩畫創作,晚年甚至舉辦過畫展。他形容繪畫是「視覺上的即興練習」,與音樂雖無直接關聯,但同樣需要對比例、空間與色彩的敏銳感受。他認為繪畫與演奏最大的不同是:「音樂會流動,但畫面能定格你的直覺。」

在這段時期中,布蘭德爾與鋼琴家周善祥(Kit Armstrong)之間建立起深厚的私人情誼,並經常有深層的對話。周善祥自青少年時期便受到布蘭德爾的關注與指導,兩人不僅以師徒相稱,也經常一同討論文學、數學與藝術史等議題。布蘭德爾稱周善祥是「擁有多重維度的思考者」,並欣賞他在演奏中結合理性與創意的能力。周善祥則表示,布蘭德爾的影響不在於傳授技術,而在於啟發他「如何從作品出發,而不是從自己出發」。

布蘭德爾曾以講者、詩人與樂評人的身分登台,他說:「我無法想像被音樂完全吞沒,那會讓我無法呼吸。我之所以選擇音樂,是因為我相信這是我自由選擇的結果,而不是被命運註定。」他的逝世讓我們失去了一位令人敬重的音樂思想者,但也提醒我們,真正偉大的演奏者,不只留下聲音,更留下了理解音樂的方式。 返回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