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時隔6年,擁有鋼琴家、指揮家與作曲家三重身分的普雷特涅夫(Mikhail Pletnev)再度回到台灣舉辦獨奏會。雖然普雷特涅夫去年曾出現台灣表演舞台,但那次是擔任小提琴家洛札科維奇(Daniel Lozakovich)的二重奏搭檔,對於懷念普雷特涅夫完整掌控音樂詮釋的愛樂者來說,這是期待已久的亮眼回歸。演出曲目橫跨貝多芬與葛利格,正好對應他一貫的音樂思考軌跡:從經典作品語言中,提煉音樂的核心概念,再透過個人觀點,以細密的多層次音色,進行重構與詮釋。
普雷特涅夫的鋼琴演奏以高度個人化的詮釋觀點聞名。他從不將演奏視為傳統詮釋的再一次重複,而是以探索心為基礎,發掘樂譜中的潛在邏輯與語意。這種演奏觀源自他早年對「音樂應如何被演奏」這一命題的質疑與反思。清楚確立個人的演奏信念之後,多年來,普雷特涅夫一直對音色與樂句處理抱持著極度嚴謹的執著態度。
也因此,曾有一段時間,普雷特涅夫因無法接受現代主流品牌鋼琴在音色上的限制,選擇暫別鋼琴舞台。直到河合鋼琴 為他量身打造SHIGERU KAWAI SK-EX型號專用鋼琴,並提供專屬調音團隊,讓他得以隨心所欲打造他心目中的理想音色,才又重新投入鋼琴演奏。這並非單純的品牌偏好,而是他對聲響細節與結構平衡的實踐條件。針對這種獨特性,他曾這樣形容:「只要三個簡單的音符,加上一個踏板,就可以立刻讓人聽出不同。」這一信念,使他的演奏總在微細處展現獨特點,明明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名曲,也能開拓出令人驚嘆的五彩繽紛新世界。關於這個特質,我先前已經在另一篇文章中詳述,有興趣的愛樂者不妨參閱(https://reurl.cc/2KeYVa🎼)。
此次獨奏會選曲可視為他近期音樂探索方向的延伸與凝鍊。上半場兩首貝多芬奏鳴曲:《悲愴》與《月光》,都是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鋼琴語言中最具象徵性的作品之一。他沒有選擇炫技意味更濃的《熱情》或《華德斯坦》,而是聚焦於結構與情緒並重的早期奏鳴曲。這不僅展現其一貫強調內在邏輯與呼吸的理念,也凸顯他重新解讀作品的能力。
《悲愴》與《月光》跨接了古典主義的嚴謹結構與浪漫主義的流動情感。普雷特涅夫詮釋貝多芬時,注重真摯率性的情感與清晰的結構,也就是「以音樂說話」的能力。《悲愴》以第一樂章的沉重導奏與快板主部的激烈對比,表現命運的叩問與抗爭;《月光》則以第一樂章的靜謐三連音與第三樂章的激昂琶音,呈現從沉思到掙扎的情感轉換。對於《悲愴》,他傾向強調導奏的沉重感與主部的激情,通過音色變化與樂句呼吸,巧妙塑造樂章間的連貫性。《月光》第一樂章,他常利用鋼琴吹彈即破的弱音,營造千變萬化的夢幻氛圍,如同水面的粼粼波光,看似靜謐,實則變幻莫測。第三樂章則展現技術的爆發力,他的演奏避免表面的誇張,而是注重每個樂句的音色層次,類似他在第三十二號奏鳴曲第二樂章中所展現的晶瑩高音域弱音。普雷特涅夫近年更明顯的表現即興傾向,往往演出中加入當下的細微修飾,馬上讓一部作煥然如新。
下半場葛利格《抒情小品》選曲亦頗具巧思。從第一冊至第十冊的66首曲中選出16首,涵蓋葛利格多個創作階段;從民謠風格、浪漫樂句到舞曲變奏,展現極高的選曲編排技巧。普雷特涅夫不把這套作品當成輕鬆小品,而是付出宛如詮釋經典大作般的細膩通透,尋求這些短曲之間的內在關聯與敘事邏輯。他不強調作品的北歐民族風格或敘事性,而是處理形式與詩意間的微妙交界,從中挖掘可供聆聽者品味反芻的語境。
近年普雷特涅夫與舞台、作品、樂器與聽眾之間的關係,始終堅持對「墨守成規」或「照本宣科」絕不妥協的態度。無論是與小提琴家洛札科維奇合作發行室內樂專輯(https://reurl.cc/j92Wo2🎼),或是在不同音樂會形式中持續拓展曲目與演出方式,普雷特涅夫的藝術選擇皆體現出他對「自由詮釋」與「形式掌控」並重的思維。從歷年錄音與公開演出觀察,普雷特涅夫不傾向錄製「地圖式」的大量鋼琴曲目全集,而是慎選具有詮釋縱深的作品,進行精細而聚焦的處理。
闊別台灣獨奏會舞台多年,這次無疑是對普雷特涅夫近年音樂思維的集中展現。貝多芬與葛利格作品雖風格迥異,但聽眾必能在普雷特涅夫的處理下,體悟到他詮釋邏輯的一致性。特別是透過他的專屬鋼琴、獨門演奏技巧,除讓觀眾聆賞原作的精妙,更可以聽到他構築的美學與哲學。最後提醒一點,隨著年歲積累,普雷特特涅夫益形孤絕而任性,經常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先前曾有的表現,也許會在下一場自我推翻,讓每次演出都成為驚喜。這也許是他永遠讓人高度期待的原因,就請觀眾們到現場見真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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