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AQ樂世界】#126

03

Feb
2025

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二0一七年一月,捷克愛樂宣布與音樂總監貝洛赫拉維克(Jiří Bělohlávek)續約至二0二一/二二年樂季,沒想到貝洛赫拉維克在四個月後病逝。討論接替人選時,團裡從行政到音樂家都認為前兩年才與樂團在笛卡錄製柴科夫斯基第六號交響曲的貝奇科夫(Semyon Bychkov)是個理想人選,但是沒有人認為他會同意。因為二0一0年與科隆西德廣播交響樂團的合約結束後,貝奇科夫接連婉拒絕BBC交響樂團、紐約愛樂等多個樂團或劇院的邀請,聲稱想當個不需要操心行政事務,只要專注於音樂的指揮。

貝奇科夫是個嚴厲的指揮,他要求大量的排練時間,會為了一個細節讓樂團反覆演奏同樣的段落三十次,可是團員都能察覺到自己的聲音改變了,辛苦是有代價的,所以樂團決心設法獲得貝奇科夫的首肯。當年六月貝奇科夫指揮一場捷克愛樂的音樂會結束後,小提琴首席代表樂團向貝奇科夫致意,一句「希望你成為我們的爸爸」打動貝奇科夫的心。就這樣,貝奇科夫在卸職八年後,再次與樂團簽約,成為捷克愛樂新任音樂總監。

貝奇科夫一九五二年出生於列寧格勒一個普通的猶太裔知識分子家庭,除了未曾謀面的外曾祖父,家族中沒有任何音樂家。父視是隸屬軍隊的科學家,長期被派駐在哈薩克斯坦,母親則是列寧格勒的高中法語老師。她熱愛音樂,但是自己學習音樂的夢想被戰爭打斷,所以在長子五歲的時候,她帶著五歲的他到丈夫所屬的科學之家「鑑定」。

小貝奇科夫被認定有絕對音感後,母親立刻租了鋼琴讓他學習,開始音樂之路。幾年後,不知道比他小七歲的弟弟是否也是因為科學鑑定開始學習音樂。貝奇科夫的弟弟後來也成為國際著名指揮,但是進軍國際樂壇前,他把姓氏改成母親的娘家姓,以此和哥哥畫清界線。指揮家克賴茨貝格(Yakov Kreizberg)一直到二0一一年過世都拒絕和哥哥說話,斷絕往來。雖然貝奇科夫不願意多談家務事,但是原因據信和他當年離開俄羅斯的過程有關。

一九七三年,在列寧格勒音樂學院師從穆辛(Ilya Musin)的貝奇科夫獲得拉赫曼尼諾夫指揮大賽首獎,收到列寧格勒愛樂的合作邀請。老師穆辛建議二十歲的貝奇科夫再沉潛充實一下,於是時間被推遲到次年。就在日期排定後,貝奇科夫被音樂家友人舉報「政治上不可靠」,因為他的言論似乎表現出對共產主義的懷疑,不相信社會公平,抱怨生活體制以及社會對猶太人的種種限制,因此演出遭到取消。二十二歲的貝奇科夫知道自己在俄羅斯沒有前途,於是與妻子試著申請離境簽證,沒想到國家安全委員會批准了。三個星期後,他帶著妻子與一百美元飛往維也納,在歐洲等待簽證前往當時相對歡迎移民的美國。因為貝奇科夫申請離境後立刻被學校開除,沒有文憑的他決定進入紐約曼尼斯音樂學校,從美國展開音樂事業。母親和弟弟在次年成功獲准前往美國,父親則是十二年後才到法國與貝奇科夫重聚。

一九八五年一月,三十三歲的貝奇科夫臨時接到代替慕提與柏林愛樂演出的通知,聽眾的反應也非常好。當貝奇科夫抵達柏林的時候,音樂總監卡拉揚正忙著影片出版的後製工作。卡拉揚在一九六九年帶著柏林愛樂前往列寧格勒演出時,十七歲的貝奇科夫因為沒有門票,試著從女廁的窗戶爬進音樂廳結果被逮捕;十六年後,貝奇科夫有機會和等待漫長技術處理的卡拉揚聊天,從後續發展看來,兩人在那一次談話應該相當投合。當時卡拉揚已經七十七歲,不斷被媒體詢問到「接班人」的問題,卡拉揚模稜兩可提到貝奇科夫的方式,讓外界擴大解讀成卡拉揚指定貝奇科夫為可能接班人之一。這樣的報導就像雙面刃,讓貝奇科夫的知名度更上一層樓,也招來揶揄和嫉妒。

貝奇科夫相信音樂家都應該有自己的特色,但是隨著世界交流和跨區域學習愈來愈容易,音樂也產生「全球化」的現象。不但音樂家的個性愈來愈近似,管弦樂團也是,這就是貝奇科夫不再和樂團簽約的原因之一。之所以願意與捷克愛樂合作,主要是他認為捷克愛樂是世界上少數仍保有自己獨特聲音的樂團。因為樂團成員幾乎都在布拉格受過專業訓練,對於音色的統一性和傳統的延續具有重要意義。

經歷一九九0年代的動盪,捷克愛樂的地位曾一度下滑,貝奇科夫成功穩定住貝洛赫拉維克回任之後的局勢,守住德弗乍克、史麥塔納、蘇克、楊納傑克的傳統,也擴展樂團曲目,委託創作十多部新作。





至於唱片錄音,在錄製柴科夫斯基第六號交響曲與《曼弗雷德》後,貝奇科夫錄製了四部馬勒交響曲,藉此提醒愛樂者馬勒是出生、成長於波西米亞 地區的作曲家,音樂背景也得到波西米亞文化的浸潤。由於這裡的文化特質的確強固,所以一般有「不演出《我的祖國》就沒有資格擔任捷克愛樂音樂總監」的說法,但是貝奇科夫確實從未研究過這部作品,因此史麥塔納《我的祖國》是反過來,讓樂團「傳授」貝奇科夫道地的捷克傳統。

而最近出版的德弗乍克三首交響曲是爭議性較高的一套唱片。整體來說,它沒有一般人認定德弗乍克作品該有的強烈節奏性或流動感,速度和動態處理稍顯保守,但是仔細聆聽,會留意到在一般人留意的外部效果之下,貝奇科夫注重各聲部音色的清晰度以及樂句的細部表情,以紮實的細節處理展現作品的深層情感張力。他長於展現音樂中的層次感,特別是在多聲部段落中,清楚凸顯每個聲部的特質,讓音樂聽起來條理分明。



二0二四年四月,貝奇科夫突然通知樂團在二0二八年,也就是他帶領捷克愛樂十年後,將與樂團結束合約。「爸爸的使命是什麼呢?就是幫助孩子們健康成長,安全且獨立,最終讓他們獲得自由。像茁壯的小鳥可以展翅飛翔。」貝奇科夫說。提早預告放飛的時間,是讓孩子們有充分時間準備迎接下一個篇章。在他帶領樂團的時間裡,無論是音樂會還是錄音中的呈現,都讓人感受到他獨特的音樂視角。貝奇科夫的決定是明智的,他不僅延續了捷克愛樂的傳統,還注入個人獨特的音樂視角,為這支歷史悠久的樂團在穩定中尋求突破。

另一方面,他不想讓樂團被他的個人風格框限,在他結束與捷克愛樂合作之後,貝奇科夫留下的音樂印記將豐富樂團的內涵,繼續在樂團和聽眾心中迴蕩。 返回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