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擔任過荷蘭國家歌劇院藝術總監長達三十年,目前是法國普羅旺斯地區埃克斯音樂節總監的奧迪(Pierre Audi)接受媒體採訪時,形容 #法國指揮比雄(Raphaël Pichon)是一個「富有想法又充滿創意的人」,「不僅只是一雙揮動指揮棒的手」,更是「指揮家兼創意經營家」。
先不論現場演出,攤開比雄與 #畢馬龍古樂合奏團(Ensemble Pygmalion)的唱片目錄,會看到幾張別出心裁、匠心獨運的專輯。例如藉由 #莫札特 為韋伯家,也就是為妻子與姐妹譜寫的歌曲,呈現莫札特不同面向的《莫札特:韋伯姐妹》;拼貼莫札特罕見歌劇,焦點放在他擺脫薩爾茲堡親王主教與父親束縛後的自由創作生活,預示未來「達‧龐特三部曲」巔峰之作的《自由》;或是以十六世紀末佛羅倫斯梅第奇宮廷歌劇創作為主題,展現從文藝復興晚期到早期巴洛克音樂風格轉變的《愛的狂歡!》,還有以萊茵河與少女為主軸,巧妙串聯德國浪漫主義音樂的《萊茵少女》⋯⋯仔細琢磨這些唱片,會察覺曲目安排是如此經過精心安排。思考音樂、形式、戲劇性和呈現方式,設計出更具戲劇效果的內容,這些都是比雄在國際樂壇獨樹一格地方。
VIDEO 比雄出生於一九八四年,父親是喜歡彈奏古典吉他的雷諾汽車員工,母親則是會彈鋼琴的生物老師。由於住家附近正好有法國為學生提供多元發展機會的「音樂專業學程」體系學校,六歲的比雄就這樣偶然走進音樂專業教育。起初學的是小提琴,但是他並不特別熱衷,幾年後,凡爾賽男童合唱團的指揮到校幫生病的合唱老師代課,他看出比雄的潛力,建議比雄的父母讓九歲的兒子加入合唱團。
起初比雄非常抗拒,但是一次在凡爾賽聖母堂演出巴赫《聖約翰受難曲》時,他被演唱複音音樂的聲音、空間感與氣氛所震懾。除了後來又學習管風琴和大鍵琴,歌唱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大事。合唱團指揮偶爾會讓比雄擔任伴奏或是助理指揮,開啟他對指揮的興趣。
雖然被校方以「左撇子不適合指揮」拒絕兩次,比雄最後還是進入巴黎國立高等音樂舞蹈學院主修聲樂與指揮。畢業後,他以假聲男高音身分和古樂界前輩,像是雷翁哈特(Gustav Leonhardt)、沙瓦爾(Jordi Savall)、庫普曼(Ton Koopman)合作。這些經驗不僅讓他深入了解古樂演奏的歷史實踐,也啟發他對音樂哲學的思考。二00六年,某個原訂在巴黎巴赫音樂節演出的波蘭樂團臨時取消,二十二歲的比雄抓住時機,自告奮勇接下這場演出,臨時成立一支由年輕音樂家組成的「畢馬龍古樂合奏團」,自此走上專業指揮台。
「畢馬龍」(Pygmalion)這個名字來自拉摩的同名歌劇,與比雄學生時期一次失敗的經驗有關。十八歲那一年,比雄興緻勃勃結合音樂、舞蹈、設計等不同專業的學生,計畫一起演出這部長度只有一小時的歌劇。最後因為資源與經驗缺乏,這個計畫最後宣告流產。成立樂團的時候,比雄立刻想到這次經驗。而在希臘神話裡,畢馬龍把全部的熱情投注於一座雕像,最終感動愛神阿芙蘿黛蒂,賜予雕像生命。比雄認為音樂家的工作就像是畢馬龍的雕刻,需要不斷雕琢聲音的質感,經歷多次試驗,最後才能讓作品得到生命。
樂團成立之初,以演出巴赫的小型宗教作品為基礎,逐步建立聲音特質與團隊默契。隨後挑戰更大規模的作品,如拉摩的歌劇與義大利音樂。雖然是古樂團,但是樂團的曲目選擇橫跨巴洛克到浪漫樂派,而且有許多點子王比雄的獨特創意。他認為音樂不僅是聆聽的藝術,也是一場情感與智性的旅程,所以他以作品原始架構為基礎,結合情感體驗與敘事性進行節目的整體設計,於是有了前述《莫札特:韋伯姐妹》、《自由》或《萊茵少女》這樣的專輯。
比雄也喜歡實驗結合音樂會與舞台表演,二0二一年他在波爾多納粹時期修建的潛艇基地上演布拉姆斯《德意志安魂曲》。在這個充滿歷史沉重感,同時擁有大教堂般混凝土結構與靜謐氛圍的場地裡,觀眾不需就座,而是可以隨意漫步移動,與音樂家近距離互動,感受音樂的沈浸感。他也在曾經是金屬加工和汽車工廠的建築Halle 47演出葛路克《奧菲歐與尤麗迪絲》。比雄在波爾多創辦的「脈動音樂節」(Pulsations)也不走尋常路,而是嘗試在各種非傳統場地,讓多種藝術類型與觀眾碰撞出沒有人能預料到的火花。
這張莫札特《安魂曲》專輯曲目看似平凡無奇,但是背後同樣也都是比雄滿滿的創意。唱片是二0二三年九月的錄音,但是整個計畫從疫情前二0一九年七月的普羅旺斯地區埃克斯音樂節已經開始,比雄與舞台導演卡斯特魯奇(Romeo Castellucci)把莫札特《安魂曲》改成舞台演出。比雄認為,莫札特《安魂曲》並非單純的死亡悼歌,而是對生命的深刻禮讚,「莫札特的音樂是對生者訴說,而非逝者。」
VIDEO 於是從音樂到合唱團的肢體動作,全部以生命的能量為核心。卡斯特魯奇把《安魂曲》塑造成一場關於生命短暫誕生與消逝的情感旅程,透過投射影像與舞台肢體語言,喚起與「生命終結」相關的各種意象,像是滅絕的物種、被遺忘的語言與被破壞的文化遺跡;比雄則大膽重新構建音樂,除了採用莫札特學生蘇斯梅耶(Franz Xaver Süssmayr)續完的版本,還將莫札特早期宗教作品,像是四聲部二主題卡農《啊,生命過於短暫》、《求主憐憫》、《非塵非灰》、《F大調視唱練習曲》(Solfeggio in F major)、《誰能理解祢》、《哦,神的羔羊》穿插於樂章之間,讓《安魂曲》成為與莫札特創作生涯對話的舞台,也因此強化了戲劇張力。
音樂始於也終於童聲獨唱的素歌《願天使導引你到天堂》,呼應人生的短暫與永恆。對於以這種方式解讀《安魂曲》是否恰當?比雄僅以影響他觀念至深的阿農庫爾(Nikolaus Harnoncourt)名言回應:古樂的目的是「喚醒某些被遺忘的靈魂」,重燃古代音樂的精神內涵與現代聽眾產生共鳴,而不是展示已經消亡的遺蹟。
後代學者認為蘇斯梅耶補完的版本存在諸多缺點,特別是他的配器水準、對位技巧與和聲處理遠不如莫札特,未能完整捕捉莫札特作品的生命力與細膩度,因此許多後人都試圖通過修訂來改善這些問題。原本比雄採用的是勒內‧雅各布(René Jacobs)的版本,但是某一天他忽然意識到蘇斯梅耶的版本反而是最接近莫札特原始期望的樣貌。雖然作品的確存在一些能力不足的問題,但是透過莫札特大量的口頭指示,舉例來說,比雄認為蘇斯梅耶不可能有足夠的想像力,創作出《羔羊贊》的結構與情感力量,唯一的解釋只有他接承了莫札特的設計。於是比雄決定跟隨自己內心的感受,最終選用蘇斯梅耶的版本。
VIDEO 《安魂曲》之後,比雄與卡斯特魯奇於二0二四年十一月在荷蘭推出結合十六世紀末到十七世紀初的文藝復興音樂與現代電子音樂,靈感來自佛羅倫斯早期歌劇實驗精神,探索愛情黑暗面的作品《愛洛斯之淚》。而創造力似乎不會枯竭的他,在四個月前,也就是七月的普羅旺斯地區埃克斯音樂節與德國歌劇導演古特(Claus Guth)發表續完拉摩與法國啟蒙時代哲學家與文學家伏爾泰在一七三三年未完成的歌劇《參孫》,巧妙地將拉摩其他作品中的片段拼湊在一起,創造出一個連貫的整體。相信不久後,比雄與畢馬龍古樂合奏團的唱片目錄很快會出現這兩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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