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相信在歐美聽過古典音樂會的人,都會發現聽眾的年齡層普遍偏高。為了吸引年輕人走進音樂廳,從音樂家到演出單位無不絞盡腦汁。有些演奏家把燕尾服視為頭號戰犯,於是早期有穿上名牌華服的麥斯基與提博代,有小露香肩就被指責「賣肉」的慕特;近期則有露背爆乳的哈提雅‧布尼亞季什維利(Khatia Buniatishvili)與「再短一點就得十八禁」的王羽佳。一九九六年,加拿大小提琴家拉拉‧聖薔(Lara St. John)因為唱片封面僅以小提琴遮點而讓專輯大賣⋯⋯他們的理由之一,都是「年輕觀眾可能會因此對古典音樂產生興趣」。
除了演奏家,演出單位也各出奇招。伯明罕市立交響樂團行政總監史丹寧(Emma Stenning)一上任,今年就因為一連串向年輕觀眾招手的新政策引發大風波。除了衣著隨君意、可以帶飲料入場,她還歡迎大家想鼓掌就鼓掌,想拍照就拍照,要錄短片也完全沒問題。結果男高音波斯特瑞吉(Ian Bostridge)在演唱中不得不停下來,因為觀眾的手機光線直射他的眼睛,使得他無法專心演唱。雖然批評如潮,史丹寧完全不打算讓步,她的應對方式是宣導聽眾調低手機亮度,繼續歡迎大家來拍,歡迎大家傳上網。
這張別出心裁加入電子樂器的「德弗乍克新世界2.0」同樣以吸引年輕人為目標。雖然唱片在二0二四年年底出版,其實這是土魯斯室內樂團二0二二年春天的重點演出曲目,同時進錄音室錄音。原始構想來自樂團行政經理格呂斯(Renaud Gruss),同樣的,他也認為現在古典音樂的受眾太少,聽眾平均年齡太高。對於這個現象的成因,主要業務在支持和發展法國管弦樂事業的法國管弦樂協會的解釋是:老一輩人更有文化素養,因此願意接觸古典音樂;新一代則缺乏這種素養。
格呂斯持不同觀點,他認為主因是古典音樂被設計成「反表演」的形式,一切都變得標準化和公式化,再加上燕尾服這種現在看來古怪滑稽的服裝,在在都違反追求驚奇創新的舞台原則,只會讓喜歡熱鬧的年輕人寧願去看電影或戲劇這些「真正的表演」。因此格呂斯除了早就主張讓樂團音樂家自由選擇舒服的衣著上台,另一個吸引年輕人的法寶是讓古典音樂「更具戲劇性」。這張專輯就是把德弗乍克著名的第九號交響曲《#新世界》改編成融入電子樂器的版本,演出人數從五十人以上降到十八人。動手改編的,是樂團音樂總監兼首席科利亞(Gilles Colliard)。
科利亞解釋改編理念的核心是「用現代手段重新包裝這部作品,但不改變其核心意圖⋯⋯希望用當代的音樂語言,讓更多人感受到原作的魅力」,他強調只想為作品帶來新的音色,對聲音效果進行創作性的處理,沒有扭曲原作的意圖,因此四個樂章全部完整保留。他讓樂團的弦樂手演出原譜弦樂部分,再加上一組電子弦樂四重奏、合成器與鍵盤,由合成器代替管樂與木管聲部:「透過大量的聲音設計和調整,我們讓這部作品在小編制的情況下仍能表現出原作豐富的層次感。我們還融合了現代技術,比如音效和聲響紋理的創新,讓音樂聽起來更加立體、震撼。」
聽完他的官方說法,不妨直接聽聽音樂,無論是李抱忱填詞的《念故鄉》,還是《黑白大廚:料理階級大戰》 「拌飯大王」柳拌飯的《拌飯歌》,想挑選哪一個樂章都行。
VIDEO 我的感覺非常複雜。前五分鐘驚艷,接下來就是聽覺疲勞。科利亞的改編的確嚴格貼著德弗乍克原作的結構前進,是哪裡出了問題?勉強聽完四個樂章五十分鐘,開始慢慢回想以前聽這部交響曲的時候,我的注意力放在哪些地方:除了著名的悅耳旋律,我會留意指揮如何處理德弗乍克特有的節奏律動,結構的鋪陳與起承轉合。還有樂句的起伏呼吸,不同樂器聲部的音色表現與對話。
而這些微妙的層次與音色細節,都不是電子樂器的強項。難怪它對我只有五分鐘的新鮮感,並不存在團方所言「熟悉的主題經由額外的音色加以昇華,而音樂的質地卻絲毫未被破壞」。我不認為會有年輕人因為「以現代電子樂器演出德弗乍克」的訴求走進音樂廳,就像不會有人為王羽佳的穿著打扮特地買票進音樂廳,但是會在購票聽音樂的時候,順便猜猜看今天的服裝會在哪裡挖洞。
「購票聽音樂的時候」,是的,重點還是在音樂。我不明白,為什麼經理與指揮都認為只要使用現代電子樂器,年輕聽眾就會自動上門,無論這音樂適不適合電子樂器。再三閱讀格呂斯與科利亞的訪談,我察覺在看似符合社會正確大旗的美麗辭藻背後,完全沒有具備說服力的邏輯。就像古典音樂不是「真正的表演」(?)、要「更具戲劇性來吸引聽眾」(?),究竟有何可信的依據?兩人的論點還出現矛盾。
例如經理格呂斯批評古典音樂演奏者從小接受非常強調規範性的「忠實演繹」訓練,保守的態度造成創造力被抑制,很難改變古典音樂的演出樣貌,因此少有樂團能進行這樣的突破性嘗試。但是一轉頭,我看到編曲者科利亞告訴媒體「我是『還原者』而非「『詮釋者』。我的職責是忠實地傳遞作曲家的意圖,而不是加入過多的個人情感。我希望通過這次改編,讓觀眾更加接近作曲家的原意」。嘿,格呂斯,你所得意的創新之作,豈不就是出自一個創造力被壓抑的保守分子之手嗎?
查看樂團資料,赫然發現土魯斯室內樂團本是一個演出曲目很有限的十一名樂手弦樂團, 忽然間,我好像明白了什麼。也許只能藉由特別手段,才有辦法讓小樂團擴充演奏曲目。也可能編曲者的確對心目中的音樂效果,有些獨特的想像。這在自由表述的舞台上,都是合理可行的。可是硬要把這種作為,上綱到「拯救古典音樂」或是「引領新世代聽眾」的層次,那就大可不必。
古典音樂是屬於小眾,但是它特有的藝術價值讓它永不消失;它不會也不必變成全球三分之二人口瘋迷的樂種。我絕對認同教育與推廣古典音樂的重要性,但是「認清自我,做自己」更重要。如果他們誠實宣傳「看我們怎麼用小樂團和新手法呈現一首經典交響曲」,我會覺得點子很妙,樂意聆聽甚且佩服他們。但是把層級拉到「音樂救世主」,嚷著要帶這首曲子在可以容納上萬人的土魯斯大都會穹頂劇場演出,那還是洗洗睡比較實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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