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鋼琴家波里尼(Maurizio Pollini)在今年三月底因心臟併發症病逝,享壽八十二歲。這個消息不算出人意表,因為在此之前,雖然波里尼仍努力活躍於錄音室與音樂會舞台,但是心血管疾病與跌傷事故已經讓他多次取消演出。波里尼的離去固然令人惋惜,然而在他過世半年後,合作超過半世紀的 DG 出版了他與獨子達尼埃萊‧波里尼(Daniele Pollini)合作的舒伯特錄音。它的意義不只是波里尼最後一張錄音室錄音,也象徵一段傳承與紀念。
達尼埃萊一九七八年出生於米蘭。除了父親是享譽國際的著名鋼琴家,祖父是熱愛音樂的名建築師吉諾‧波里尼(Gino Pollini),著名雕塑家法烏斯托‧梅洛提(Fausto Melotti)則是他的舅公,母親也學習音樂,家中往來的人士都是像賈科莫‧曼佐尼(Giacomo Manzoni)、斯西亞里諾(Salvatore Sciarrino)這等現代音樂界名人,他還繼承祖父位在米蘭市中心的高級住宅,怎麼看都是銜著金湯匙出世,生來就應該踏入藝術界的天之驕子。
雖然如此,身為鋼琴家的父親和母親都沒有要求達尼埃萊必須學鋼琴,他是在外婆的啟蒙下接觸。學習後也沒有特別熱衷,反而更喜好繪畫、自然科學,所以中間還一度中斷學習,直到十二歲左右才真正對音樂感興趣,進入音樂學院認真學習鋼琴與作曲,接著跨足指揮。
達尼埃萊曾經表示,父親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是個充滿藝術氣息又複雜的人,並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爸爸。他沒有直接向父親學琴,但是時常請教他的意見,父親也樂意提供建議。身處音樂圈,尤其是鋼琴界,頂著「波里尼」這個姓氏一定會讓人另眼相看,達尼埃萊卻從來沒有感受到來自家族名聲的壓力。父親給他完全的自由,讓他選擇自己真正熱愛的事情,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選擇,不存在抗拒的問題」。達尼埃萊相信,對於一位藝術家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夠自由地實踐自己的藝術,而不是被家族的光環束縛。
所以即使同在古典音樂圈,小波里尼也可以放膽做自己。他彈鋼琴,更熱衷於作曲,也嘗試站上指揮台。二0一四年十一月十四日,波里尼在兒子指揮下,與西班牙加利西亞交響樂團合作貝多芬第五號鋼琴協奏曲。現在YouTube能看到這段演出實況的主因來自老波里尼的堅持。其實DG並不樂見YouTube出現和旗下音樂家唱片同曲目的影片,「但是他堅持這樣做。」與老波里尼長期合作,也是這張唱片製作人的費斯奎特(Ute Fesquet)說。波里尼對父子同台的驕傲,可見一斑。而且父親終究是父親,二0一六年錄製德布西第二冊前奏曲的時候,他特地和兒子合奏為雙鋼琴而寫的《黑與白》。
VIDEO 即使達尼埃萊把大部分精神放在創作,無暇分心在擴展鋼琴曲目與公開演出上,他還是利用零散的時間在環球音樂義大利公司出版兩張個人專輯。第一張專輯第一首曲目就大膽排出父親的代表作蕭邦,中間以史克里亞賓過渡,最後是對他的作曲理念,尤其是電子音樂方面影響深遠的史托克豪森。第二張專輯則演奏舒曼、布拉姆斯和荀貝格,跨越時代聯結以三種音樂語言寫成的鋼琴短曲。
VIDEO 這張舒伯特 的構想來自達尼埃萊。舒伯特是波里尼最喜愛的作曲家之一,因為舒伯特的音樂不僅有抒情和詩意,更帶有悲劇性、憤怒,甚至是狂暴,遠超出一般人對他的刻板印象。達尼埃萊希望和父親合作錄製一張舒伯特四手聯彈專輯,但是波里尼提出更進一步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和兒子各有專長,希望兩人融合風格之前能各自表現。於是老波里尼選擇G大調第十八號鋼琴奏鳴曲《幻想》,小波里尼是六首樂興之時,最後在F小調為鋼琴四手聯彈而寫的幻想曲合體。在此之前,他們還沒有共同練習過任何一首四手聯彈的作品。父子倆先各自練習,錄音前才密集合奏排練與交換想法。
仔細聆聽這張專輯,我總忍不住想起波里尼二0二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在倫敦皇家節慶廳(Royal Festival Hall)的獨奏會,曲目是他很拿手的舒曼與蕭邦。雖然多數主流媒體選擇不派出評論家,還是有資深愛樂者忍不住在自己的社群上發言,表示當晚波里尼的狀況非常混亂。除了曲序大亂,演奏時必須看譜的波里尼因為無法順利翻頁導致樂譜散落影響演奏,中途還回後台找譜。即使下半場請了翻譜員,演出長度也不到半個小時,整體表現還是有音符與樂句模糊不清的問題。聽眾在演出後還是給了熱烈的掌聲和起立致敬,依然無法掩飾波里尼的健康狀況與技巧已經無法支撐這些曾經是戰馬的曲目。而十月底在蘇黎士的獨奏會,他的演出效果以及對翻譜員咆哮的行為,只讓全場聽眾感到滿滿的尷尬。最後的「藝術尊嚴」成為這些愛樂者討論的重點。
錄音室錄音可以調校、多次錄製與事後剪接,但無論是靈活度或是音色控制,八十歲的老波里尼已經很明顯大不如四十四歲,正值黃金巔峰時期的小波里尼。達尼埃萊也承認,父親晚年的演奏的確有技術上的問題。不過技巧只是音樂的一部分,這也從來不是老波里尼音樂的重心,他更在意能淋漓盡致呈現內心的音樂理念,「即使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這一點也不曾改變」。因此在歲月不饒人的哀傷中,父子合體的幻想曲透露著一絲絲溫暖。波里尼彈低音域,把樂曲的掌控權交給兒子。父親的穩重與兒子的活力,讓這一首曲子有了其他版本不會有的感情聯結與傳承精神。
二0二二年六月在慕尼黑海格利斯廳錄音的時候,沒有人預料到波里尼會在一年多後過世。當時波里尼還有不少錄音計畫,像是巴赫第二冊平均律鋼琴曲集以彌補二00八年錄製第一冊以後的缺憾。對於這張唱片意外成為父親的紀念專輯,小波里尼雖然感到遺憾,但是也極度珍視這一段與父親共同完成錄音的回憶。相信這一段過程,應該是老波里尼留給兒子最無價而且無可取代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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