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AQ樂世界 】#116

18

Nov
2024

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我一向不太注意音樂比賽,所以當二0一九年柴科夫斯基鋼琴大賽 得獎名單揭曉,看到首獎得主是「亞歷山大‧康托羅夫」(Alexandre Kantorow)時,我愣了一會兒:是那個「小」康托羅夫嗎?因為他先前發行的一張《俄式風格》專輯,我知道曾被顧爾德大讚「才華橫溢,是我聽過最具獨創性的傑出小提琴家」的法國指揮家、小提琴家讓─雅克‧康托羅夫(Jean-Jacques Kantorow)有個鋼琴彈得不錯的兒子。後來我聽了父子倆合作的三張專輯,包括賽前一個月才出版的聖桑第三到第五號鋼琴協奏曲、李斯特兩首鋼琴協奏曲以及三首法國小提琴奏鳴曲,也知他們曾經於二0一五年十月與台北市立交響樂團在中山堂演出。二0一七年六月,小康托羅夫代替拉貝克姐妹再次來台與國家交響樂團合作。雖然才二十二歲,小康托羅夫已經有穩定的演出場次、固定合作的唱片公司,他還需要參加比賽嗎?



康托羅夫也經常被媒體問到這個問題。二0一五年進入巴黎高等音樂師範學院師從舍列舍夫斯卡雅(Rena Shereshevskaya)時,師兄迪巴葛(Lucas Debargue)剛在柴科夫斯基鋼琴大賽掀起一陣風暴。雖然只獲得第四名,莫斯科人卻愛極了迪巴葛。事後有人戲言,那一屆比賽選出兩個禁得起賽後表演舞台考驗的第四名:鋼琴組迪巴葛與小提琴組姜珠美。

迪巴葛掀起的風潮激起康托羅夫對比賽的興趣,雖然他是法國人,但是十三歲入學巴黎聖樂學院後就開始指導他的老師拉茲科(Igor Lazko)來自列寧格勒,他讓康托羅夫愛上俄羅斯曲目。「我從未參加過大型比賽,如果要選擇一個,那就是柴科夫斯基大賽」,因為「柴科夫斯基大賽是一段歷史,我想成為這段歷史的一部分。」這個理由說服出身莫斯科音樂學院的舍列舍夫斯卡雅同意幫助康托羅夫準備比賽。康托羅夫也真的寫下歷史,他不但成為第一個拿下鋼琴組首獎的法國人,還得到由比賽主席葛濟耶夫一人決定的跨組別大獎。從一九九四年首次設立以來,這個獎只頒出去四次。

康托羅夫一九九七年出生於法國中部的克萊蒙費朗,當時五十二歲的父親擔任過克萊蒙費朗的阿維農管弦樂團音樂總監長達十二年,英國籍的母親是樂團小提琴手。兩年後,一家人搬到與許多影視名人為鄰,位在巴黎郊區的高級住宅區「聖克勞德高地」。由於父母深知背著「某某人的兒子」身分長大並不是一件好事,因此康托羅夫雖然從小接觸音樂,父母一直讓他把音樂當成課餘的興趣,重點放在一般學校教育。曾經學了三天小提琴,但是三歲多的康托羅夫覺得鋼琴更有趣,於是父親把卡通歌曲改編成初級鋼琴曲讓他彈著玩。青春期的康托羅夫決定認真看待鋼琴以後,除了家裡有設備不亞於專業練習室的琴房,還有大量的唱片、樂譜。父子一起工作,一起讀譜,也是在這個時候,康托羅夫才漸漸察覺「原來父親真的是個很厲害的音樂家」。

無可否認,有個名人父親對康托羅夫的音樂事業幫助極大。老康托羅夫對兒子的才華充滿信心,自豪「聽他彈琴真是一種幸福」。父親會請大名鼎鼎的家庭友人,像是魯維耶(Jacques Rouvier)、科拉爾(Jean-Philippe Collard)、普呂代馬謝(Georges Pludermacher)、伊瓦爾迪(Christian Ivaldi)等鋼琴家為兒子上課,幫他在樂界建立人脈並安排音樂會。

已經五年沒有拉琴的老康托羅夫原本打算專心指揮,但是在兒子的鼓勵下,他甚至重新拿起小提琴,因為「我和很多鋼琴家合作過,卻從未和兒子一起演出,這實在太蠢了!」父子成了室內樂夥伴,二0一三年一起走進錄音室。第二年,老康托羅夫向唱片公司BIS 老闆羅伯特‧巴爾推薦十七歲的兒子,在巴爾的支持下,父子倆和芬蘭塔比奧拉小交響樂團開始錄製協奏曲,並且自費錄下獨奏專輯《俄式風格》交由BIS出版。

老師舍列舍夫斯卡雅和迪巴葛都在賽前告誡過康托羅夫,一定要有賽後日子會立刻翻天覆地的心裡準備。雖然如此,公布名次後第二天,康托羅夫還是被大量的恭賀電話、音樂會邀請、錄音計畫嚇到。父親畢竟是音樂圈的大前輩,知道如何處理突然湧入的各式合約與大眾關注,幫助他很快找到自己的身心平衡,學會必要時說「不」來保護自己。康托羅夫絕對是鋼琴家中的天之驕子,大大受惠於來自音樂世家的深厚背景與人脈資源,充滿得天獨厚的機會。更幸運的是,他的天賦足以與這些他人夢寐以求的機運相輔相成。康托羅夫決定留在BIS與熟悉的製作人延斯‧布勞恩(Jens Braun)繼續合作,維持同樣的經紀人安排活動。在多變的事業中有熟悉的班底讓自己感到安定,也讓這些看著自己長大的人,時時提醒是否依舊保持初衷。

在柴科夫斯基大賽上,康托羅夫開出來的決賽曲單非常醒目:他是唯一選擇更耗體力的柴科夫斯基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原始版本)選手。另一首協奏曲則避開普羅科菲耶夫或是拉赫曼尼諾夫,排上演奏長度將近五十分鐘的布拉姆斯第二號鋼琴協奏曲。也就是說,他在舞台上彈了一個半小時!康托羅夫不是刻意標新立異,而是比賽前六個月覺得難以擺脫眾多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版本的既有印象與傳統習慣。拿出家裡的第二號樂譜,康托羅夫被激發出強烈的動力,覺得它在指尖下的感覺更自然、更具挑戰性,而且更能發揮自我。至於布拉姆斯,那是他最喜愛的作曲家,安排他的作品是理所當然的決定。



比賽前著手錄製的獨奏唱片裡,康托羅夫每一張專輯都以一首布拉姆斯的奏鳴曲為重心,各自搭配其他小曲,或是巴爾托克、李斯特的作品。最近出版的專輯算是為這個系列畫下句點,曲目以舒伯特《流浪者》幻想曲對比布拉姆斯第一號鋼琴奏鳴曲的結構與風格,再以李斯特改編的四首舒伯特藝術歌曲當成兩者的橋樑。



訪問年輕鋼琴家的時候,媒體不免會問起喜愛的前輩,或是哪些同行對自己的詮釋產生影響。近年康托羅夫一定會提起一個人,那就是和舍列舍夫斯卡雅一同在莫斯科音樂學院向弗拉先科(Lev Vlasenko)學習的普雷特涅夫,尤其是普雷特涅夫的音色與樂句處理。普雷特涅夫不僅啟發他在音色與表現上的可能性,還讓康托羅夫以全新的角度來思考鋼琴的音樂語言。康托羅夫提到,他在普雷特涅夫的巴黎獨奏會後,得以試彈日本河合為普雷特涅夫特製的SHIGERU KAWAI SK-EX鋼琴。這架鋼琴的音色調校極其獨特,低音圓潤柔和,高音明亮清晰,達到一種歌唱般的音色效果。這種精妙的音色配置,讓康托羅夫感受到鋼琴演奏能如「融化的奶油」般順滑,對他的表現風格產生了強烈的啟發。

兩名鋼琴家對音色的講究與追求,正是他們的共通點之一。普雷特涅夫運用特別設計的鋼琴調音方式,營造出歌唱般的音響效果,甚至不惜犧牲一些低音力度,為的是讓旋律音符進行能更流暢自然。康托羅夫則追求每條聲部的色彩變化,並利用精細的動態對比來表現出音樂的戲劇張力。無論是普雷特涅夫的「歌唱性音色」理念,還是康托羅夫的「色彩調色板」思維,兩人都在音色與動態層次經營出非凡的敏感度,並藉此強化音樂的情感深度。

此外,他們在演奏中都注重瞬間的真實感,捕捉當下的直覺,並著眼於創作中的「宏觀結構」與「自由探索」。普雷特涅夫讓康托羅夫見識到如何從作曲家視角進行詮釋,而康托羅夫也將這種觀點融入自身演奏風格中,在演奏中隨著心境和觀眾反應進行即時微調。對他們而言,鋼琴不只是表演技巧的呈現,或是對於樂譜再現的重複,而是一種動態的音樂旅程,永遠有著千變萬化的可能,引領觀眾進入深刻且富有生命力的音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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