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圖/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Bartek Barczyk
在現今活躍於音樂會舞台的鋼琴家裡,齊瑪曼(Krystian Zimerman)以極度講究音色和演奏品質聞名。巡迴演出攜帶自己親自組裝和調整的鋼琴,不僅反映出齊瑪曼對音樂詮釋的精細要求,也代表他對音樂情感、色彩表達超乎常人的敏銳性。探索音色的旅程,讓他走上 #自己組裝鋼琴 的道路,成為古典音樂演奏界少有的專業鋼琴工匠。
齊瑪曼並非一時興起。鋼琴是極其敏感的樂器,音色會隨著場地環境、氣候變化以及製琴工藝技術的不同而產生微妙的變化。在數十年的演奏生涯中,他逐漸發現不同鋼琴間的差異。對於其他鋼琴家來說,這些差異可能不足以構成在意的焦點,但對於齊瑪曼這樣對音色極度敏感的音樂家而言,這些微妙差異卻是至關重要。一九八九年與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在維也納錄製貝多芬鋼琴協奏曲的後,促使對效果非常不滿意的齊瑪曼決定帶著自己的鋼琴巡迴演出,以確保每場演出中鋼琴都能呈現他所追求的音色,完全符合他的音樂意圖。
齊瑪曼成長於共產政權下的 #波蘭。一九七0年代初期,波蘭的音樂院校仍保留許多二戰前購買的鋼琴,像是貝希斯坦(Bechstein)、貝森朵夫(Bösendorfer)、賽勒(Seiler)、史坦威,但是零件在冷戰時期卻相當稀缺或昂貴,於是少年齊瑪曼學著自己動手製作和修理鋼琴。對他來說,這並不是單純的學習「第二技能」,而是在逆境中克服困難的必要手段。
齊瑪曼曾親手纏繞琴弦、修復共鳴板,甚至自己製作一台纏繞琴弦的機器。這些經驗讓他對鋼琴的結構和機械原理有了深入的理解,他能為自己檢修鋼琴,也靠修復鋼琴賺取零用錢。為了精進技術,齊瑪曼也會向專業製琴師請教。例如製作琴槌的時候,齊瑪曼向德國專門生產高品質琴槌和擊弦機配件的阿貝爾(Abel)公司尋求建議,他們告訴齊瑪曼「你必須去毛氈工廠看看」。於是,齊瑪曼花了三天待在毛氈工廠,透過顯微鏡觀察硫酸對毛氈的作用:如何讓纖維斷裂看起來像小聖誕樹;如何讓纖維互相勾住變成應有的樣子,也知道什麼樣的羊毛才能達到這種效果。最後,他明白選用什麼樣的化學物質來處理擊弦的錘子,才可以把鋼琴調整成自己想要的聲音。
為了滿足不同作曲家風格和不同時期音樂的需求,齊瑪曼製作過超過二十個鍵盤。他的鋼琴工廠就位在瑞士的住家,把兩個房間改裝成「員工」,也就是調音師和搬運工人的宿舍,購買車庫停放一輛專門運送鋼琴的改裝卡車。除此之外,他還親自製作搬運鋼琴的專用工具。而他,就是老闆、技工兼搬運鋼琴時的卡車司機。演出前,齊瑪曼會根據作曲家作品的特性,從六部鋼琴中選擇最合適的一部,搭配最對應的鍵盤,再做進一步個性化改造,根據作品需求調整琴槌硬度、鍵盤觸感以及鋼琴內部的共鳴結構。對於需要強勁音色的樂曲,他會增強琴弦的緊張度;而對於細膩的作品,則選擇使用柔和的琴槌,以利精細地塑造音色。
剛開始決定自己攜帶鋼琴的時候,齊瑪曼以為從此能解決所有音色上的問題。但是在不同場地演出後,他察覺到自己不是在演奏一架鋼琴,而是在演奏整個音樂廳。舉例來說, 一回在倫敦的皇家節慶廳演出,齊瑪曼發現鋼琴莫名變得很陌生,聲音完全不對,為此還和專屬調音師大吵一架。回到巴黎普萊耶廳後,一切又恢復正常。
齊瑪曼恍然大悟向調音師道歉,因為他此刻明白除了鋼琴,還有一半的效果取決於音樂廳的環境。於是齊瑪曼與挪威的專業公司合作,攜帶頻率分析儀到歐洲各地音樂廳測試。這些分析儀器測量音樂廳的頻率響應、泛音、動態以及混響時間等參數。兩年後,齊瑪曼對音樂廳聲學特性的認識大幅提高,只需在鍵盤上敲擊三下,便能快速判斷如何調整鋼琴以適應場地特有的聲響特性,再花半小時完成複雜的調校工作,確保讓鋼琴在每一個場地都能達到理想的音色。
於是,觀眾在齊瑪曼的音樂會中,會看到以下獨一無二的場景:演奏完一曲後,齊瑪曼回到右舞台。調音師從左舞台進入,以幾秒鐘快速取出鍵盤帶回後台,再帶著適合下一首曲目的鍵盤上台安裝。切換鍵盤的過程安靜而且迅速,而聽眾能在同一場音樂會中體驗到完全不同的音色層次。
當然,現實對齊瑪曼的鋼琴烏托邦是一大考驗。除了高昂的運輸費用,九一一事件之後,跨國運輸的安檢過程愈來愈嚴格,尤其針對大型包裹和化學物質。齊瑪曼的鋼琴曾經在美國紐約甘迺迪機場被海關扣押,因為其中的膠水被認為是製造爆炸物的材料,結果鋼琴遭到銷毀。另一次則是鋼琴的鍵盤被拆除。這些損失讓齊瑪曼決定改變策略,只攜帶鋼琴的關鍵零件而非整部鋼琴,以減少安檢風險和損壞機率。
即使如此,運輸的風險依然存在,因為任何細微的損壞或偏移都可能影響音色,所以齊瑪曼在運輸過程中格外小心,到達演出地點後都要仔細檢查每個零件。此外,由於英國脫歐的影響,鋼琴零件運送到英國的手續變得更加繁瑣,導致運輸費用和物流時間大幅增加,這對於必須攜帶多個鍵盤、琴弦和琴錘的齊瑪曼來說尤為不便。
對齊瑪曼來說,鋼琴不僅是演奏工具,還是音樂靈魂的延伸。他相信鋼琴家應該都要懂得鋼琴的內部構造,才會知道如何藉鋼琴表達心中想要表現的意境。感性面,他希望觀眾能透過細緻調整過的鋼琴音色來感受音樂的深層意涵;理性面,就是不斷以科學方法探索「為什麼?」與「如何做?」。習慣在深夜工作的齊瑪曼,很驕傲自己不是只會坐在窗前看著月亮無病呻吟的文青音樂家,而是能在「凌晨四點拿鋸子動手施工的實戰鋼琴家」。追求絕對的完美音色,齊瑪曼無疑是個說到做到的實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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