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圖/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Bartek Barczyk
「我希望人們是為了我,而不是為了《月光》奏鳴曲或其他曲目買票。我從未欺騙聽眾,我總是盡力做最好的演奏。如果有人不相信這一點,我就不希望他們出現在聽眾席中。」鋼琴家齊瑪曼(Krystian Zimerman)曾經這麼瀟灑自負地說。對於音樂會主辦單位來說,只能在音樂會前一個月拿才到演出曲目,的確是很頭痛的事,因為這讓人實在難以宣傳和行銷。但是齊瑪曼帶來的音樂卻讓主辦者心甘情願接受這些困擾,只求能在他一個樂季只有五十場左右的演出中,搶得其中之一。因為細究齊瑪曼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其實是反映他對藝術的負責態度,音樂會主辦者也就放心支持力挺。
齊瑪曼一九五六年出生於波蘭南部的小礦城,父親是個熱愛音樂的工廠經理,平時彈鋼琴自娛之外,也會邀請朋友到家裡一起演奏室內樂。從在一旁觀察還有翻譜開始,年幼的齊瑪曼起先是在鋼琴上按幾個音,接著彈出旋律、學會讀譜,並對音樂產生濃厚的興趣。在這種家庭氛圍下長大,齊瑪曼一直以為鋼琴是家中自然而然存在的一部分,因此小時候發現並非每個家庭都有鋼琴時,反而感到很驚訝。
到了入學年齡,父親讓齊瑪曼每天早晨搭火車到二十公里外的大城市卡托維治學鋼琴,卡托維治國立高等音樂學校的安傑伊‧亞辛斯基(Andrzej Jasiński)是他唯一的鋼琴老師。一九七五年,十八歲的齊瑪曼贏得第九屆蕭邦國際鋼琴大賽金牌,一舉成名。這雖然不是他第一次在鋼琴比賽拿下首獎,卻是影響最大的一個。齊瑪曼形容,獲獎瞬間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刻,但是賽後的生活就像收到一個大包裹,裡面什麼都有,包括可以幫助自己實現夢想,卻又干擾想法和生活目標的各種事物,像是媒體、經紀公司。利用比賽帶來的機會,重新找到自我與工作節奏,讓生活與演出取得平衡,是他事業發展初期最重要的功課。
波蘭歷史演變相當複雜,充滿各種領土分割與重組的劇變,然而從藝術的角度來看,齊瑪曼覺得生長在這樣的地方非常幸運。因為除了本國文化,還可以感受來自俄羅斯與德國文化的影響,而他的老師安傑伊‧亞辛斯基是在巴黎,一個波蘭人最仰望的國家首都求學。至少四種文化的碰撞讓齊瑪曼自覺無論是演奏蕭邦、拉赫曼尼諾夫、布拉姆斯、貝多芬,還是拉威爾、德布西的作品都能感到得心應手。波蘭在一九八一年底因壓制團結工會實施戒嚴後,齊瑪曼決定帶著家人離開波蘭。「我決定去我認為最具活力或創造力的音樂環境,不是為了想跟某個人學習,而是想待在那裡感受和體驗。」齊瑪曼首先來到是倫敦,但是政治因素讓一九八0年代的英國音樂家必須為生存而奮鬥。幾經搬遷,現在齊瑪曼與家人定居瑞士巴塞爾附近的小鎮。
關於齊瑪曼的演奏藝術,人們總是以「完美主義」來形容。似乎他最在意的是如何完全掌控一切。舉例來說,齊瑪曼會製表記錄在各地的演出曲目與場地的聲學效果,因為他認為每場音樂會都應該是獨特的,為了保持新鮮感和獨特性,從不在同一個地方重複演奏相同曲目;記錄聲學效果則是出自他對音響效果一絲不苟的執著。以後我會再以專文說明,為什麼他總要攜帶自己的鋼琴旅行。除此之外,齊瑪曼還會錄下每場音樂會,而且在利用開車時間再三聆聽這些錄音,利用汽車噪音與駕車時被迫分散的注意力,用以檢視音樂的流動感與整體結構。之所以不厭其煩重複這些步驟,齊瑪曼只是希望能最大程度掌握演奏的樂器、音樂內容與聲學效果,以便達成最完美的最終效果。他認為音樂是利用聲音來塑造情感的時間藝術,目的是與聽眾交流,把音符轉化為音樂,傳達作曲家的激情,創造一種美好和「愛」的感覺。「我需要感受到聽眾對我的愛。因為鋼琴家不僅僅是在演奏音符,而是在重現讓作曲家寫下這些音符的理由,並藉此打開聽眾的心靈。」齊瑪曼說:「98%的時間裡,我只是一個工匠。我需要尊重我的聽眾,需要愛我的聽眾,才能讓我跨越工匠與藝術家之間的門檻。」因此,音樂會是演奏家與聽眾共同完成的詮釋過程,這些繁複、細膩而微妙的過程,都是發自他對聽眾的誠實與尊重。
自己錄下每一場演出,這不代表聽眾也可以錄。大約是二00七年,一名旅居紐約的朋友問我知不知道一位共同的友人J先生被抓了?她說此事鬧了不小風波,「還上了《紐約時報》呢。」原來,前一年齊瑪曼在卡內基廳演出的時候,他認定坐在第一排的J在錄音,立刻中斷演出要警衛把他帶出去。媒體沒有提到後續結果,但是根據朋友的說法,J在紐約的鋼琴愛樂界以偷錄聞名,齊瑪曼也知道這號人物。當天可能覺得J先生行跡可疑,把他請出去並不是無的放矢。
但是那一天警衛並沒有在J先生身上找到任何器材!雖然是場烏龍,但可以說明齊瑪曼「嫉錄如仇」的個性。七年後歷史重演,齊瑪曼在德國察覺觀眾席上有人以手機錄影,立刻罷彈離開舞台。理由除了此舉侵犯藝術家的著作權,事後齊瑪曼也解釋,使用手機錄影或錄音會干擾音樂會的藝術體驗。聽眾應該專心用眼睛和耳朵記錄,而不是電子設備。再加上他認為手機錄製的音質和畫質很差,無法真實記錄現場演出的精彩瞬間,會損害他的藝術聲譽。「YouTube對音樂的破壞很大。」齊瑪曼堅信。
既然認為音樂的目的是與聽眾交流,齊瑪曼對唱片自然抱持懷疑的態度。在齊瑪曼的觀念裡,音樂是時間,而不是聲音。在錄音室裡,麥克風捕捉到的是聲音,不是時間,所以無法傳達音樂表演的精髓。尤其追求聲音清晰度的數位錄音,齊瑪曼更認為它是藝術性的破壞者,是缺乏靈魂的妥協產物。現在以數位技術重製老錄音更是「糟糕透頂」的做法,就像「去羅浮宮脫掉蒙娜麗莎的衣服,發現她沒有穿乾淨的內衣褲,忘了這幅畫的價值是她那抹微笑」。
因此在同時期的鋼琴家裡,他的錄音數量與知名度不成比例。齊瑪曼在一九七六年與DG簽約錄製蕭邦兩首鋼琴奏鳴曲,將近五十年過去,齊瑪曼覺得自己的演奏還不夠好,所以一直沒有履約。但是得到蕭邦國際鋼琴大賽首獎以後,他在DG出版的莫札特鋼琴奏鳴曲、蕭邦圓舞曲和布拉姆斯鋼琴奏鳴曲得到很好的評價,只是他沒有允許DG發行CD。接下來和朱里尼、伯恩斯坦合作的協奏曲都得到不錯的評價,但是他認為朱里尼沒有表現出蕭邦是個「醉心於愛情和歌劇的青少年」。為了彌補心中這個遺憾,他在一九九九年紀念蕭邦逝世一百五十週年的時候,自行組創波蘭節慶管弦樂團,從音樂家的甄選、指揮到行政工作的巡演交通住宿,全部一手包辦,徹底實現「百分百齊瑪曼」的理想。DG錄下齊瑪曼與波蘭節慶管弦樂團在義大利杜林的演出實況並且出版,成為當年樂壇熱門話題。
在一九九一年的德布西前奏曲之後,齊瑪曼約有二十多年沒有發行任何獨奏專輯。協奏曲之外,只有零星錄下波蘭女作曲家格拉日娜‧巴切維奇(Grażyna Bacewicz)的作品,直到二0一六年才錄製舒伯特兩首鋼琴奏鳴曲,二○二二年錄製波蘭作曲家齊馬諾夫斯基(Karol Szymanowski)的獨奏作品,並一舉拿下《留聲機》唱片大獎 等肯定。
齊瑪曼對自己的演奏有精準的構想,自稱對每首作品有三套不同的指法,演出當下根據各個音樂廳的音響效果與心情選擇。因此,最終的藝術完成品是在音樂廳裡完成。他相信,藝術家最重要的是可信度,必須自己先真誠地被音樂感動,演出的音樂才有可信度。演奏樂器只是基礎,「演奏出音樂被創作出來的初始原因」,尋找那些能讓他想像、視覺化的作品精神和情感才是最高追求。所以演奏不只是用技巧彈對音符,還要讓每一個音符都有意義。專注於音樂本身和它所表達的情感,遠比無瑕的技術更重要。他認為,唯有如此才會達到真正所謂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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