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壇的奇葩、怪咖,芬蘭指揮家西格斯塔姆(Leif Segerstam)突然在十月九日病逝。三月二日,他才在赫爾辛基聖殿廣場教堂以音樂會慶祝八十大壽,並且在演出前幾天精神奕奕接受媒體訪問,表示雖然因為感染新冠肺炎後必須以輪椅代步,但是同時身為作曲家的他仍然努力創作。西格斯塔姆甚至以他獨特的語言風格宣稱「我幾乎就是音樂界的耶穌」,因為「在音樂世界裡,我擁有的真理和耶穌的教義一樣珍貴」。
部分愛樂者對西格斯塔姆的印象應該來自這一段轉傳很廣的影片。這是二0一五年五月十五日在西班牙指揮加利西亞交響樂團演出林姆斯基─科薩科夫《天方夜譚》的實況。到了第四樂章遇到海上暴風雨的樂段,西格斯塔姆突然帶著樂團吼叫起來。無厘頭的作風、讓人過目不忘的濃密大鬍子,加上來自外公家族的薩滿傳統,讓身高大約有一百九十公分,體重曾高達一百七十二公斤的西格斯塔姆被冠上「北方野人」的稱號。他對家中的薩滿傳統非常自豪,「當我指揮樂團時,我會散發出某種能量,這就是偉大詮釋的來源。」
VIDEO 西格斯塔姆一九四四年出生於芬蘭瓦薩,父親要他學習最難的樂器,於是他四歲拿起小提琴,六歲開始作曲,在西貝流士音樂學院學習指揮、小提琴、鋼琴和作曲,還會演奏長笛和各種銅管樂器。十九歲到紐約茱麗亞音樂學院進修指揮,同學有李汶與史拉特金等人。他多次進出西貝流士音樂學院教學,指導出來的學生最著名的包括羅瓦利(Santtu-Matias Rouvali)、米亞爾基(Susanna Mälkki)、因基年(Pietari Inkinen)。
有不少帕努拉的學生也向西格斯塔姆學習過,例如:達莉亞‧斯塔塞夫斯卡(Dalia Stasevska)。有一些指揮雖然沒有直接受教於西格斯塔姆,但是也承認受其影響,例如:馬凱拉(Klaus Mäkelä)。像這樣看似才華洋溢,而且積極站上舞台演出的音樂家,為什麼事業多半集中在北歐與德奧?我想,和他獨特的言語風格有很大的關係。
一回《赫爾辛基日報》訪問西格斯塔姆的日常作息,他回答「呼吸、睡覺、吃飯、大便、小便。如果吃了威而鋼,就會做點別的事。」這已經算是比較正常的問答。我曾經在網路上看過一篇記錄,是西格斯塔姆客席指揮樂團時的團員筆記。記錄這些文字的低音提琴首席說,西格斯塔姆的英語「非常有創意」,「為舊語言注入新意義」,所以他在排練時會寫下自覺最有趣的句子。幾天後,他發現同事們也在做同樣的事。他們整理出來的筆記很長,但是我無法複述或解釋,因為這些「指揮語錄」有些根本不知所云。勉強能譯出來的,大概類似「唱著西貝流士《芬蘭頌》中的遠方對角線」、「三公分的波浪線後就可以開始演奏音樂」。
如果說語錄只是支字片語,那麼完整文章又如何?有興趣的人,可以找找西格斯塔姆與土庫愛樂合作的布拉姆斯交響曲錄音,裡面有他親筆撰寫的曲目解說。第一眼望去是各種誇張的大寫字母,他說布拉姆斯第四號交響曲第一樂章的主題是「兩頭大猩猩在熱帶雨林第一次相遇,彼此驚訝地對望著⋯⋯其中一頭忍不住發出聲音:『huuu-huuu……』類似交響曲開頭向下的大三度H-G滑音。而另一頭猩猩也困惑『回答』了一個上行滑音⋯⋯」聽者不妨試著照他的解說來理解樂曲。這已經是相對好懂的內容。大部分內容都讓旁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這就是西格斯塔姆最大的障礙。
這套唱片封面採取他與布拉姆斯頭像的並列設計,芬蘭媒體因而稱呼西格斯塔姆是「布拉姆斯的芬蘭雙胞胎」,而他對這個封號十分得意。這四張唱片除了封面設計有趣、樂曲解說有趣,曲目也很有趣。在布拉姆斯的交響曲之外,分別收錄西格斯塔姆自己創作的第二八八、二八九、二九四與二九五號交響曲。他寫了兩百多首交響曲?不,直到逝世前,編號至少已經到了三百七十一號。不過,西格斯塔姆的交響曲並沒有傳承古典、浪漫時期的樂曲格式,而是泛指「共同鳴響的樂聲」,所以多半是單樂章,而且長度不到二十五分鐘。早年以墨水書寫,所以很容易辨讀。
晚年故意以鉛筆書寫得讓人難以辨認,達到他理想中該有的「自由脈動」。這些作品都是想到就寫,而且有各種怪異的標題,像是《當貓咪來訪時》、《冠狀病毒在監獄情緒中的混亂》、《OUT is outside…》、《在多元宇宙中的木星星系呼叫112》、《After catching THE Glimpse of LCY144&NEJ720....》(我保證沒有打錯!)。
二0一七年,六十九歲的芬蘭總統第二任妻子懷孕,雖然西格斯塔姆不認識總統夫妻,也立刻為尚未出世的胎兒譜寫第三一九號交響曲《人類奇蹟》(Ihmisihme),表現「從寂靜到新生兒第一聲啼哭」;英國菲利普親王逝世後,西格斯塔姆也以兩天時間寫下十七分鐘的第三四四號交響曲,結尾是「描繪一隻狗在哀悼它的主人」。當西格斯塔姆在二0一四年被診斷出前列腺癌時,「我以為自己快死了,所以決定創作大量的交響曲,以便留下些什麼。」他的前列腺癌在寫下十四首交響曲後康復了。新冠肺炎大流行期間,他也埋頭創作,標榜「曲海戰術」,因為「我的作品就像精子,數量必須夠多,這樣才有機會讓一些作品存活下來。」
VIDEO 前面提到西格斯塔姆的獨特語言大部分無法理解,如果能讓人聽懂呢?那就會鬧出大事。二0一九年年底,西格斯塔姆接受媒體訪問時左批「去他的西貝流士」,右打丹麥作曲家訥爾戈爾(Per Nørgård)「根本不在乎樂譜好壞」。講到赫爾辛基愛樂,他覺得這個自己當過十二年首席指揮的樂團音色比以往更單薄,主因是當時的首席指揮,也就是自己的女弟子米亞爾基「沒膽識」。這句話以中文看起來沒問題,但是西格斯塔姆的用字是「saknade ballar」,直譯就是「米亞爾基沒LP」。
這下炸了性別歧視的鍋,此話立刻登上芬蘭報紙頭條,在各界指責他用語低俗的情況下,西格斯塔姆被迫公開道歉,但是也辯解自己一輩子都是這樣講話,「我一直認為,音樂可以直接與性比較。你追求的是一個高潮,一個頂點,過程中當你隨著音樂的波動前進時,你會培養出一種敏感性,並與這種體驗建立深刻的聯繫」,而「興奮狀態的男人與女人是不同的」。
就像西方樂評人所說,西格斯塔姆的音樂令人困惑卻又充滿奇妙感。有時令人覺得荒誕,但是下一秒卻又突然達到崇高的境界。放開心胸去欣賞他演奏的音樂,雖然可能不會被公認為什麼經典版本,卻能得到他人演奏中沒有的新視角。隨著西格斯塔姆的突然離世,這個「北方野人」古怪、新穎、無法分類,但卻又真誠無比的獨特聲音,也將成為一個反映時代的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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