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近年巴勒斯坦激進組織哈馬斯與以色列的衝突，尤其是二０二三年十月七日的大規模襲擊，讓當時即將迎來二十五歲生日的「#西東詩集」管弦樂團立場變得非常尷尬。這是當年一個標榜擺脫意識型態之爭，由以色列、巴勒斯坦與其他阿拉伯國家年輕音樂家組成的樂團。就像創辦人 #巴倫波英 的長子，擔任樂團首席長達二十四年的麥可‧巴倫波英所說，衝突升級讓部分音樂家對於是否繼續參與樂團活動感到猶豫，特別是來自阿拉伯地區的成員。「在這種情況下，誰都不會有慶祝的心情」。但是在巴倫波英力主「傳遞和平信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之下，樂團還是在今年舉辦兩次重要的二十五週年演出。
「西東詩集」管弦樂團成立於一九九九年。雖然巴勒斯坦建國運動活躍支持者薩伊德與以色列音樂家巴倫波英對於以巴和解的看法不同，但是兩人都致力於促進雙方對話與和解，認為音樂和文化可以成為溝通的橋樑。兩人在德國威瑪為以色列、巴勒斯坦與其他阿拉伯國家年輕音樂家舉辦工作坊，由於報名的人太多，不得不成立樂團以應需求，因而誕生了「西東詩集」管弦樂團。「西東詩集」是歌德在一八一九年出版的詩集名稱，靈感來自波斯詩人哈菲茲的作品。
歌德以多個章節都探討不同的文化和哲學觀點，展現東西方跨文化的交融。然而巴倫波英不認為「西東詩集」管弦樂團的訴求只是「和平」，而是「反無知」。他無意改變任何人的政治觀點，但是「我想創造一個不必訴諸武力就能達成共識的平台」，「在樂團裡，你必須表達自己，也要聆聽別人」。多年來，不少音樂家從「西東詩集」管弦樂團站上國際音樂舞台，像是鋼琴家與指揮家夏尼（Lahav Shani）、大提琴家索爾塔尼（Kian Soltani）、中提琴家拉札維（Muriel Razavi）與維也納愛樂首席薩阿迪（Yamen Saadi）。
除了四月十五日在柏林的二十五週年音樂會，八月與該團「榮譽夥伴」慕特的六場歐洲巡迴演出是今年最重要的演出。雖然演出照常舉行，還是可以嗅出不一樣的緊張氣氛：出於安全考量，節目單上沒有列出樂團音樂家名單。而從歐洲媒體的報導與轉播內容，實在很難不把注意力移到巴倫波英的健康。
曾經，我對年過七十五歲的巴倫波英活動力讚嘆不已。除了繼續活躍於舞台上，年近八十還不斷推出新錄音，包括貝多芬鋼琴奏鳴曲與交響曲全集，並且大力提攜後進，如大提琴家索爾塔尼與小提琴家長子麥可‧巴倫波英。除此之外，他還是二０二二年維也納愛樂新年音樂會的指揮。
只是二０二一年十一月，巴倫波英就因為背部問題取消過演出；次年二月發表聲明，表示因為炎性血管疾病必須休養。雖然六月恢復演出活動，同年十月，將滿八十歲的巴倫波英因為嚴重神經系統疾病再度取消演出，而且讓他在三個月後，不得不辭去已經擔任二十九年的柏林國立歌劇院音樂總監職位。這時，巴倫波英的肌肉已經無法讓他負荷演奏彈琴。
雖然二０二三年七月巴倫波英表示健康好轉，八月和西東詩集管弦樂團、鋼琴家列維特（Igor Levit）舉行巡迴演出，然而反應並不好。一年後，也就是今年八月與慕特的六場演出，則是讓我感慨萬千。雖然大部份媒體都以「英雄凱旋歸來」的歡欣情緒報導或評論，但是難掩虛弱的巴倫波英必須由慕特攙扶上台，坐在椅子上指揮。他除了頭部以外，上半身幾乎不動，指揮動作極不明顯，而且手勢鮮少高於胸口。
至於音樂，根據八月十一日倫敦「逍遙音樂節」的實況錄音，從一開始布拉姆斯小提琴協奏曲的管弦樂導奏，不難聽出整體速度偏慢，但是我相信這是出於慕特的主導，因為她近年的風格就是如此，偏向悠緩與細緻。然而下半場的舒伯特第九號交響曲，就應該完全可以看出巴倫波英的當前音樂表現。這個場景實在很難不讓人聯想起布隆斯泰特這一套錄音，並且與之比對。
當時布隆斯泰特已經高齡九十四歲，但是他對樂曲結構與層次的處理緊密有緻，絲毫不讓我覺得演奏時間超過一個小時。九十五歲時，布隆斯泰特得挽著首席的手臂，支著助行器走上指揮台，端坐在沒有靠背的鋼琴椅上指揮。
二０二三年年底，九十六歲的布隆斯泰特因為嚴重跌傷休養近四個月，但是二０二四年仍在薩爾茲堡音樂節演出，成果讓德國樂評人讚嘆（九十七歲的布隆斯泰特）「證明即使坐著指揮，也一樣能（讓音樂）充滿靈性」。
然而巴倫波英呢？從音樂的轉折、停頓與連接，可以聽出巴倫波英還是掌控著音樂。但是除了樂曲進行的基本要求外，整體上已經失去帶動樂團的力量與靈性。我以為如此缺乏生氣，演奏總時應該偏長吧，但是仔細一算，不到五十六分鐘啊。然而在滿場向巴倫波英致敬的激情氣氛下，不論現場轉播或是後續媒體報導，大都是一面倒的火熱歌頌。
只有少數大膽的獨立樂評人，如德國樂評人克林格貝格（Dr. Gerd Klingeberg）才敢直白點出：「巴倫波英這樣的頂級指揮家不需同情」，但事實是，「音樂家們的潛力，在這樣的指揮下，根本無法完全展現出來」；而在異常昂貴的門票下，「聽眾有權享受最佳的音樂會品質」。
「西東詩集」管弦樂團成立之初有著高遠的理想，提醒世人從無知中走出來，並不是為了個人的聲望。在這個已然紛亂的世局，「西東詩集」的演出尤其動見觀瞻，樂團的堅持理想與完美的演出成果應該是首要考慮。也許高齡者應以更高的胸襟和智慧，知所進退。像美國總統拜登一樣，來個「華麗下台」，或許能為一椿美事寫下完整的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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