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AQ樂世界】#102

12

Aug
2024

文、圖/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二0一二年底重回鋼琴演奏舞台之後,我在普雷特涅夫(Mikhail Pletnev)的音樂會上總會看到一個很有趣的場景:演出前或是中場休息,總有一群人湊在舞台前方,拿起手機對著鋼琴拍不停。一開始我很納悶,不明白他們在拍什麼?但是接下來不斷聽到類似「怎麼不是史坦威」的對話,讓我恍然大悟,原來讓他們感到意外的是鋼琴上的「SHIGERU KAWAI」字樣!是的,重拾鋼琴家身分的普雷特涅夫不再使用一般鋼琴家偏愛選用的史坦威,而是比較少在正式音樂會出現的河合鋼琴。

對於這些感到普雷特涅夫使用SHIGERU KAWAI SK-EX奇怪的人,我倒是很好奇,他們會怎麼看待一九七0年以後,盡可能使用山葉CF型三角鋼琴的李希特?

身兼鋼琴家、指揮家與作曲家的普雷特涅夫強調自己是更廣義的「音樂家」,但是「鋼琴家」還是他最為人熟知的身分。一九七八年贏得柴科夫斯基鋼琴大賽金牌 之後,因為蘇聯進軍阿富汗,西方世界與蘇聯文化交流的大門整整緊閉了十年,他的演奏事業在整個一九八0年代只侷限在某些地區。

然而霍洛維茲一九八六年重返俄羅斯後,給予這位後輩高度肯定的評語:「你們已經有一位非常優秀的鋼琴家,不需要我再回來」,以及一九九0年十一月,普雷特涅夫在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創辦俄羅斯國家管弦樂團,初試啼聲即震驚國際樂壇的事蹟,讓一向低調的普雷特涅夫在全球開始衝刺演奏事業的時候,有了西方媒體最喜愛的傳奇故事可供發揮。

獨特詮釋觀點與音色探索


普雷特涅夫的鋼琴演奏讓人印象最深刻的特點,就是豐富的音色以及獨到的詮釋觀點。他看重作品「可以」如何詮釋,而不是「應該」如何詮釋,所以不被外界既有的觀點束縛。就讀莫斯科音樂學院附屬中央音樂學校的時候,老師季馬金(Evgeny Timakin)曾經告訴他「莫札特不能這麼彈」,當時十三歲的普雷特涅夫只是靜靜反問「但是誰又知道該怎麼彈?」他在莫斯科音樂學院的老師,很受李希特推崇的弗利爾(Yakov Flier)本人年輕時就是個倔強的學生,畢業前一年讓老師伊古姆諾夫(Konstantin Igumnov)氣到扔下一句:「你自個兒想辦法從音樂學院畢業吧!」

但是弗利爾碰上普雷特涅夫更沒輒,兩人的課堂幾乎是一場場快要吵起來的辯論課,讓他感嘆「給普雷特涅夫上一堂課,比準備兩場個人獨奏會還累」。雖然弗利爾曾經向同事抱怨這個「非常難纏的傢伙」,但是臨終前,弗利爾特別交代家人把自己的燕尾服送給普雷特涅夫,象徵自己從伊古姆諾夫那裡傳承來的傳統交由這個他最喜愛的學生接棒,並以一張紙條向正在準備第二年柴科夫斯基大賽的普雷特涅夫告別與祝福。

普雷特涅夫形容古典音樂就像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沉浮著各種差異細微的色彩、音調、意義、概念⋯⋯大部分音樂家都是挑選最容易撈取、漂浮在海面上的素材,他則是寧願「盡可能潛入海底,深入尋找不一樣的東西」。我非常認同普雷特涅夫所說,技巧不只是速度,更重要的是「如何隨心所欲以音樂說話」,以及「三個簡單的音符加上一個踏板,就立刻讓人意識到你的不同」才是最高深的技藝。

所以即使現場聽普雷特涅夫演奏李斯特《但丁讀後》,或是《第一號梅菲斯特圓舞曲》這樣的曲目很過癮,但是我更喜愛聽他演奏樂句簡單的作品,像是莫札特二十號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樂句單純,可是瞬間變化萬千的音色、呼吸、重音、節奏,卻比那些超技作品更讓我感動。





暫別與回歸鋼琴舞台


二00六年上半年,普雷特涅夫突然對外宣稱停止公開演奏鋼琴,當時的理由是想把時間放在指揮和作曲上。有機會和普雷特涅夫私下聊起這個話題時,他在不同時間給過我不同答案,包括「沒時間練習」、「討厭鋼琴」。當時我看到不斷旅行為普雷特涅夫帶來的肉體疲憊與不知所措的茫然。曾經有記者問普雷特涅夫住在哪裡,他的答案是「我出現的舞台上」,「我已經沒有某個地方是家的感覺」。感冒發燒,一般人只要多喝水或大睡一天即可,普雷特涅夫卻是得不斷吞服或注射抗生素以確保晚上可以上台。

至於「討厭鋼琴」,則是普雷特涅夫對於主流鋼琴如史坦威的音色、動態與表現力都不滿意。尤其是為了適應在大型音樂廳演出,現代鋼琴的設計往往走向能發出更宏大的聲音,因而犧牲最弱音的細緻表現力,這正是普雷特涅夫最無法接受的事。

而二00六年三月在美國聖地牙哥遇到的不愉快事件,也是普雷特涅夫經常要面對的問題。普雷特涅夫非常了解鋼琴的機械結構,知道自己的彈奏速度、習慣與風格要搭配什麼樣的機械調整。但是要調整到普雷特涅夫要求的狀態,很可能必須把八十八個鍵全部拆下來墊高,並且一一調整琴槌到琴弦之間的距離。

事件浮上檯面的原因,是一名「資深樂評人」幫這個自認為經驗豐富,嫌麻煩而不肯照做的傲慢調音師出氣,在報上批評普雷特涅夫「一點兒都沒有想到其他大鋼琴家都彈過這部九英尺的(史坦威)大鋼琴,而且也沒有出過問題」,指責為了他這個「無理」的要求,讓聽眾席裡的音樂會贊助人枯等二十分鐘!

宣布停止公開演奏鋼琴之前,普雷特涅夫曾經改用Blüthner,並且以它錄製莫札特四首鋼琴奏鳴曲與貝多芬五首鋼琴協奏曲。但是效果顯然依然不如他意。既然無法完整表現自己的音樂理念,乾脆不彈。普雷特涅夫就是這麼任性。





在普雷特涅夫停止公開演奏鋼琴的這幾年,我被問過無數次「他會再公開彈琴嗎?」我的答案都是「讓他想想吧。整理好了,他就會復出。」從俄羅斯國家管弦樂團友人口中,我得知普雷特涅夫一直沒有放棄鋼琴。樂團出國演出的排練空檔,他獨自在台上彈了「份量足可辦一場獨奏會」的莫札特。

二0一一年,我聽到普雷特涅夫鬆口「或許可以辦場獨奏會」;二0一二年夏天,我聽到他即將重回鋼琴演奏的舞台的消息。其中關鍵,就是二0一一年,他在莫斯科音樂學院大音樂廳發現一部SHIGERU KAWAI SK-EX,試彈之後非常喜愛它的琴鍵手感。SHIGERU KAWAI是河合樂器製作所第二代社長河合滋的名字,用以代表該公司最高品質的鋼琴系列,其中SK-EX又是這系列中最頂級的型號,專為比賽和演奏會設計。

對鋼琴音色的極致要求


趁著帶領俄羅斯國家管弦樂團到日本巡迴演出的空檔,普雷特涅夫在二0一二年六月前往河合位在靜岡縣磐田市,製作SHIGERU KAWAI系列鋼琴的龍洋工廠。河合首席調音師小宮山淳的回憶,他對普雷特涅夫輕輕觸摸琴鍵就能了解鋼琴特性的天賦,以及對音色超出想像的敏銳度感到非常驚訝。

普雷特涅夫在龍洋工廠彈了彈小宮山淳調音的鋼琴後表示,如果能讓這部鋼琴和小宮山淳前往歐洲,他就再度公開演奏鋼琴。不到半年,普雷特涅夫以鋼琴家身分在莫斯科普希金美術館演出一場不對外售票的音樂會;次年三月與波羅的海弦樂團在義大利、瑞士、拉脫維亞、挪威演出,鋼琴家普雷特涅夫正式宣告復出。

SHIGERU KAWAI鋼琴的音色魅力


普雷特涅夫喜愛SHIGERU KAWAI SK-EX的音質與靈活的琴鍵,特別是美麗的弱音。除了根據普雷特涅夫的要求,打造兩部從琴槌、鍵盤輕重到觸鍵手感都精心調整的專屬鋼琴,河合在普雷特涅夫每一次演出都會從日本派出首席調音師,全力配合音樂家的要求。小宮山淳曾經在新西伯利亞花了十二個小時,只為了精細調整八十八個琴鍵的觸鍵柔軟度。經驗豐富的小宮山淳說,他從來沒有遇過那麼了解琴鍵與踏板之間關係的鋼琴家。

普雷特涅夫對他的要求是「音色務必要柔和」。即使已經調到非常柔和,普雷特涅夫還是會要求「再柔和一點」。而普雷特涅夫的琴音也讓小宮山淳發現,原來鋼琴的音色還有那麼多可能性。

一次普雷特涅夫巴黎獨奏會後,法國鋼琴家康托侯弗(Alexandre Kantorow)有機會試彈這部特製的SHIGERU KAWAI SK-EX。康托侯弗承認,這是他彈過最奇怪的鋼琴之一,可以聽得出主人極度講究鋼琴音色,尤其是不同音域中的表現特性,像是低音必須柔和、高音必得明亮,從而達到一種歌唱般的音色效果,整體演奏感覺就像是融化的奶油般順滑。對於普雷特涅夫非常在意的高音域弱音,我永遠忘不了幾次在現場聽他以SHIGERU KAWAI SK-EX演奏貝多芬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第二樂章那晶透美麗而且勻稱的持續高音域弱音,幾乎完全控制住我的呼吸,因為我害怕一點點呼吸的聲音、震動都會破壞那寧靜的美麗。





使用SHIGERU KAWAI SK-EX 後,普雷特涅夫的音色變化更隨心所欲,在舞台上也表現出前所未見的輕鬆自在,彈琴好像喝水聊天般簡單自然,但是指下的音色與樂句呼吸變化,往往就發生在突然的瞬間。有興趣的人,可以完整欣賞今年的韋比爾音樂節裡,普雷特涅夫與帕帕諾演出莫札特第二十六號鋼琴協奏曲的舞台互動。 返回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