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為了七月二十九日首次在BBC逍遙音樂節 上的演出,英國《衛報》七月中旬刊登一篇鋼琴家任奫燦訪談,標題是「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鋼琴家嗎?」二0二二年拿下范克萊本鋼琴大賽首獎後,當時十八歲的任奫燦立刻成為韓國的英雄,全球樂界的焦點。
除了決賽實況成為YouTube熱門影片,準決賽的李斯特十二首超技練習曲出版唱片,比賽過程還被美國製片人與導演威爾克(Heather Wilk)拍成記錄片《Crescendo》,來自全球各地的演出邀約一下子湧到面前。賽後出版新專輯之前,我已經在各媒體看到諸如「新生代最優秀⋯⋯」之類毫不保留的讚嘆語,而且很明顯不是引用自公關稿,是撰文者真正的想法。
VIDEO 大賽後的壓力 面對這一切他人夢寐以求的大好機運,任奫燦一點兒都不覺得高興,反而是心煩。他覺得自己被困住,認為賽場上的那個人不是自己,對未來感到迷茫不安。他的心理出現「冒名頂替症候群」(Impostor syndrome)現象:覺得自己明明還有很多不足之處,其他參賽者都非常優秀,自己憑什麼拿金牌?他不喜歡成為公眾焦點,不想看到自己的臉出現在粉絲身上的T恤,只想宅在家彈鋼琴。再加上他的英語能力有限,不樂意接受採訪,有一陣子甚至出現「任奫燦失蹤」的說法。此時,老師孫明秀成了他對外的唯一窗口。
任奫燦二00四年出生於一個普通的韓國家庭。父親喜歡韓國傳統音樂,母親會聽聽蕭邦或李斯特的唱片。七歲那一年,母親看到周圍同齡的孩子都在課後學才藝,於是讓任奫燦從跆拳道、游泳和鋼琴選一個。任奫燦選擇了鋼琴,理由只是不喜歡打架又怕溺水。十三歲進入韓國藝術綜合學校師從孫明秀。孫明秀在二0二三年回到波士頓的母校新英格蘭音樂學院教書時,任奫燦也跟著前往美國,因為與孫明秀之間的音樂共鳴與信任感是他生活裡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對我來說,老師幾乎是我的宗教,拯救我音樂生命的人。」任奫燦說。「有天賦就有責任努力練習並盡力演奏;學會在演奏中發揮想像力」是任奫燦從孫明秀那裡學到兩個重要的音樂原則。
重新調整 度過比賽後的茫然失措、低潮與重整,任奫燦按照自己的節奏重新調整音樂和生活後,自覺現在比參賽時更積極正向,在舞台上也更放鬆自在。在各方面都轉朝正向發展的情況下,推出這張蕭邦練習曲專輯。訪問過任奫燦的媒體,都會提到他的答案往往簡短而且字字經過深思熟慮。言談之間,他會不斷強調前輩鋼琴家,如:伊格納西‧弗里德曼(Ignaz Friedman)、李帕第、馬克‧漢堡(Mark Hambourg)、柯爾托、葉戈羅夫(Youri Egorov)⋯⋯尤其是俄系前輩鋼琴家對自己的影響。
「我的心在一九00年代,與那些偉大的鋼琴家們在一起」。他想追隨這些偉大前輩的腳步,征服這一條由二十四座幾乎無法攀登的山峰組合而成的偉大山脈。而且「蕭邦的音樂如同迷人的香水,稍縱即逝,卻又讓人深刻地渴望追求」。專輯封面以黑褐為主色調搭配復古的Decca 標誌,解說冊裡外的照片都看不清楚任奫燦的臉,但是呈現他想表達的氣氛:一個在孤獨中掙扎的藝術家。但在他心底,還有一個他深愛的人,可以讓他對任何事物都懷抱希望。
岩漿噴發 「這些練習曲都是從小就聆聽與彈奏的作品,感覺像是把心中累積了十多年的岩漿噴發出來」,任奫燦的「岩漿」論點,來自蘇聯鋼琴家索弗羅尼茨基(Vladimir Sofronitsky,順帶一提,任奫燦的instagram帳號是變體的"sofrolimsky")的名言:「真正的藝術就像這樣:滾燙的熔岩,上面覆蓋著七層鎧甲!」(Настоящее искусство - это так: раскалённая, кипящая лава, а сверху семь броней!),意指藏在藝術內在的激情、創意和活力,如同滾燙的岩漿,在表達和傳遞的過程中,會受到種種外界的節制、約束和挑戰,因此藝術家必須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任奫燦奉為圭臬的另一句話來自霍洛維茲:「音符本身不是音樂。你必須看透音符,那才是音樂所在。」(Notes are not the music. You have to look behind the notes. That's where the music is.)。於是他以四天時間,專心在倫敦的亨利‧伍德廳(Henry Wood Hall)排除外部干擾,反覆享受、探索這套作品不同詮釋的可能性,再選擇最滿意的一個。
這是很少數能讓我一口氣聽完卻不覺得耳朵疲累的鋼琴練習曲唱片。任奫燦顯然是從「翻越山脈」的角度出發,二十四座山峰各有個性卻又彼此相關。雖然有人說任奫燦是個「住在十八歲身體裡的四十歲成年人」,但是這張專輯卻有著年輕人青春的熱情俏皮、大膽無畏的氣勢,每一個樂句都是自信滿滿,靈活流暢,像是一場沒有廢話贅字的精彩演說。任奫燦有很多自己的詮釋手法,無論你同不同意,他都有足夠的吸引力,勾起聽下去的欲望。
VIDEO 如果您手上有解說冊,建議一定要看看任奫燦如何以具體畫面形容這二十四首小曲。雖然他承認每一次演奏的畫面都會改變,但是這二十四個單純又充滿想像力的畫面,對於欣賞他的創意相當有幫助。更重要的是,他的形容遠比後人為這些小曲添加的標題有趣太多。舉例來說,在任奫燦腦子裡,「瀑布」是「宇宙大爆炸後面對無數星星」,著名的「革命」則是「希臘人因為王后海倫和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私奔的憤怒」。
音樂中的虔誠與信仰 過去任奫燦每天在家裡長時間練習,經歷了很多挫折與沮喪,曾有連續三年都感到的抑鬱紀錄。現在經紀公司努力把每年的演出場次控制在四十場左右,讓年輕的任奫燦有時間學習新曲目與放鬆。而在不同時期有不同前輩是他的學習榜樣,現在的最新名單是:拉赫曼尼諾夫、沃洛多西(Arcadi Volodos)、普雷特涅夫與哈絲姬兒。不只是鋼琴,大提琴家沙弗蘭(Daniel Shafran)、卡薩爾斯、王健、戈提埃‧卡普松(Gautier Capuçon)、莫羅(Edgar Moreau),都是他釋放內心樂想和情感時揣摩學習的對象。
任奫燦的演奏態度已經不止是「專注」,也許用「虔誠」兩字形容會更恰當。正如經紀人所說,任奫燦對音樂的投入已經像僧侶一樣,到了「入定」的境界。任奫燦自己則說:「我對信仰非常虔誠,這給了我很大的力量和支持。信仰讓我在面對困難時,能夠堅持下去⋯⋯」,「而對於像我這樣的普通人來說,每天認真練習、真誠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雖然任奫燦是受洗過的天主教徒,但是接受訪問的時候,他否認自己有宗教信仰。我認為他的信仰並不在宗教,而是音樂。任奫燦對音樂有一番獨到的詮解。他認為音樂的本質是為了溝通,當人類無法用語言交流時,就以音樂溝通。當人類經歷最深的痛苦時,為了表達深刻的精神體驗,於是音樂誕生。
許多偉大的作曲家便是在經歷痛苦和磨難時,創作出偉大的作品。任奫燦不想簡單地用「透過音樂安慰他人」來描述他的演奏,但是他相信音樂在痛苦中誕生,所以經由音樂必能讓聽眾有所領悟和收穫。這種已經凌越表面欣賞的音樂境界,不是「信仰」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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