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想寫佩爾托科斯基(Tarmo Peltokoski)這張專輯已經好一陣子,但是不知道從何下手。下決心動筆的時候,剛好傳來二十四歲的佩爾托科斯基將在二0二五年成為香港愛樂音樂總監的消息。這會是繼拉脫維亞國家交響樂團、土魯斯市國立管弦樂團之後,佩爾托科斯基第三個擔任總監的樂團。這還不算已經是首席客座指揮的不來梅德意志室內愛樂與鹿特丹愛樂。該恭喜他嗎?我不知道。
年齡不是我猶豫的主因。在佩爾托科斯基之前,已經有不少早慧指揮寫過類似記錄。就以擔任過德意志室內愛樂音樂總監的英國指揮哈丁(Daniel Harding)為例,他二十歲在劍橋大學唸了一年就被阿巴多請到柏林擔任助手,第二年首度指揮柏林愛樂,二十四歲接手德意志室內愛樂。指揮界還有很多英雄出少年的例子,佩爾托科斯基並不是絕無僅有。讓我抱觀望態度的原因,是佩爾托科斯基的經歷與態度。
少年指揮的背景與經歷 佩爾托科斯基二000年出生於芬蘭瓦薩(Vaasa),一個位在西部的中等規模城市。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菲律賓裔護士。家裡沒有鋼琴,音樂也從來不是生活的一部分,佩爾托科斯基是從擔任聲樂老師的祖母那裡接觸到音樂,正式學鋼琴已經是八歲。由於孩子看似對音樂有興趣,父母為他報名音樂學校。十一歲那年,佩爾托科斯基在YouTube上聽到巴倫波英一九八八年在拜魯特音樂節指揮的《齊格菲》,飾演「布倫希爾德」的安妮‧艾文斯(Anne Evans)在劇終最後幾分鐘「愛的二重唱」的表現牢牢吸引他的注意。
佩爾托科斯基向父母要求所有能找到的華格納 總譜或鋼琴譜,想在鋼琴,也就是自己學了三年的樂器上重現那種音樂裡的狂熱,但是效果不滿意,所以直覺產生一個念頭:這就是鋼琴和管弦樂團的差別,唯一解決辦法就是成為指揮。
十三歲那一年,已經高齡八十三歲的芬蘭指揮名師帕努拉(Jorma Panula)回到家鄉瓦薩舉行大師班,佩爾托科斯基有幸參加。接下來四年裡,佩爾托科斯基有機會就參加帕努拉的大師班,打下所有指揮基礎,二0一六年搬到赫爾辛基進入西貝流士音樂學院學習指揮與鋼琴,也開始定期指揮。
疫情期間的突破 德意志室內愛樂是從一個自發性的學生音樂聯盟開始發展,職業化之後,還是積極與學校或青年音樂家合作。當樂季計畫因為新冠肺炎疫情不得不暫停時,樂團還是希望能做點不一樣的事情,例如提供年輕音樂家展現指揮才能的機會。佩爾托科斯基在二0二0年年底為期兩天的工作坊中,指揮樂團演奏西貝流士第四號交響曲。次年六月第一次公開合作演出後,樂團決定請他擔任首席客座指揮。拜訪不來梅像是一根引信,引爆出佩爾托科斯基四處奔波的指揮生活,並有機會與職業團體合作他最喜愛的華格納。因為實在太忙了,佩爾托科斯基決定放棄學業,專心投入一飛沖天的指揮事業。就是看到佩爾托科斯基這樣憑空飛出的經歷,以及他在後續訪談中的言論,讓我對他持保留態度。
前面提過,佩爾托科斯基並不是少年英雄的第一人,但是其他少年指揮來時路有清楚脈絡可尋,佩爾托科斯基卻有點太跳躍,難免讓人懷疑背後有人為操作的痕跡。也許有人在他身上看到商機,於是為他聯絡牽線。從資料看來,佩爾托科斯基在學期間就非常積極發展指揮事業,二0一九年回到母親的家鄉,與馬尼拉交響樂團合作貝多芬第五號交響曲之前,十九歲的佩爾托科斯基還曾經寫信給菲律賓愛樂,主動要求客席指揮的機會,只是沒有得到回覆。後來似乎有人為他打通瓶頸,讓接下來的路變得順遂。有貴人相助不是壞事,但是在多篇佩爾托科斯基成名後的訪談裡,我看到的卻是有點浮誇,甚至目空一切的語言。例如:他對自己信心滿滿,說:「我知道我還年輕,但我從很早就開始為指揮做準備,所以現在已經準備充分了」,「我已經花了一半的人生在音樂上⋯⋯」。
有那麼久嗎?其實還不到十年啊。他對於背譜演出頗感得意,但是這除了表示他有不錯的記憶力之外,還代表什麼嗎?我想起林克昌老師再三重覆的一句話:「背譜只是為了空出眼睛與音樂家溝通。」不是件特別了不得的事。此外,音樂總監的工作不只是演出,還要負責樂團的經營策略。佩爾托科斯基的特色是一直強調「創新」,做法是「透過多樣和冷門曲目、有趣且引人入勝的節目規畫,來提升音樂會質量」,「不能為了票房而選擇一些安全、大家都喜歡的作品」。真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我腦子不斷閃過一個個著名音樂總監和行政總監翻臉的例子。這位青年指揮似乎還須要更多的實務歷練,才能在夢想與現實間取得平衡。
首張個人專輯 回到這張專輯。由於德意志室內愛樂的編制只有四十多人,所以佩爾托科斯基在DG 錄製的第一張專輯曲目選擇莫札特。它有佩爾托科斯基最明顯的特點:活力、動態節奏與戲劇性。但是在細節處理上,有多少是樂團開「自動駕駛」模式,特別是已經習慣沒有指揮模式的德意志室內愛樂呢?為此,我特地看四十號交響曲第一樂章的影片,沒有看到佩爾托科斯基對細節的提點,但是利於拍照視覺效果的優美姿勢倒是不少。其實評價很高的莫札特交響樂,不在於表面的效果,而是音樂中特有的風格與醇味。許多老指揮家就是要經過多年的文化浸潤,才能掌握每個樂句該有的輕重緩急。這位青年指揮家說已經準備齊妥,似乎還是言之過早。
除了莫札特三首交響曲,串流版還可以聽到佩爾托科斯基根據三首交響曲的鋼琴即興演奏,用意在於「利用充滿幽默和不同風格的暗示與旋律引用,讓人感到快樂」,「特別是那些喜歡爵士音樂的聽眾」。「即興」是佩爾托科斯基喜歡強調的另一個重點,但是從這三首曲子以及佩爾托科斯基把演出中「改變一些小細節」當成是即興,我認為他對「即興」的認識還過於表面,這些即興發揮除了主題之外,和原曲之間的樂思很難找到聯通點,除了超技和新鮮感之外,還能帶來什麼樣的感動呢?
未來的挑戰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 Stanislavsky)說過,演員要「愛自己心中的藝術,而不是愛藝術中的自己」。這點睿智確實除了歲月之外,沒有其他領悟的捷徑。從佩爾托科斯基當前的表現,他四射難掩的才華是無庸置疑的,但是這股「青春熱力」究竟能不能移轉到讓世人深刻品味,得到內心深處共鳴呢?天才是天賜的禮物,但是時光飛逝,如果沒能及時站穩立足點,在汰換率極高的現代,會不會走上曇花一現的命運呢?我非常樂見「天才」有朝一日可以蛻變為「大師」,也衷心希望眼前亮麗的聚光燈不至於迷惑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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