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今年春天得知普雷特涅夫(Mikhail Pletnev)要與瑞典小提琴家洛札科維奇(Daniel Lozakovich)搭檔演出並且已經錄音的時候,心裡完全不解。先不說兩人相差四十四歲,勉強可以算是「爺孫配」。從音樂性來說,他們會適合嗎?
不提三人以上的室內樂,早期普雷特涅夫偶而會與單簧管演奏家麥可‧柯林斯合作,兩人在Virgin Classic留過一張錄音。後來陸續與大提琴家伊瑟利斯、小提琴家克萊曼同台演出,甚至與男中音根茨合作舒伯特《冬之旅》。不過,普雷特涅夫和這些音樂家的「級數」與輩份畢竟相近,每當聽他和克萊曼在法國拉羅克當泰龍音樂節的克萊斯勒《愛之悲》,我總是聽一次就要狂笑一回。那已經不是克萊斯勒,而是兩個互不相讓的性格高手在過招論劍。
👉👉初識洛札科維奇 對洛札科維奇的最初印象來自一段網路上不斷被轉傳的影片,內容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孩,氣定神閒站在樂團前認真拉小提琴。幾年後,看到已經成為少年的小男孩在DG 出版專輯的消息。他的每一張專輯我都仔細聽過,除了巴赫、柴科夫斯基、貝多芬協奏曲,還有和霍普的巴爾托克雙小提琴二重奏六首選曲。
我可以說出洛札科維奇很多優點,像是嚴謹、細膩、典雅、內斂、細緻、每一個樂句都認真思考而且重新消化、有現代美學少見的害羞小滑音⋯⋯但是除了艾爾曼改編的《不,唯有那些渴望相會的人才會明白》、吉特利斯改編的《感傷圓舞曲》,離「毫無保留的喜歡」就是差臨門一腳。一直到和鋼琴家索洛維約夫(Stanislav Soloviev)合作的線上專輯「啟發」,才真正讓我的耳朵亮起來,促使我開始對洛札科維奇感到興趣。接著,我看到洛札科維奇從他原本一心嚮往的DG跳槽華納,而且首張專輯是和普雷特涅夫合作的消息。
看過華納釋出這段由洛札科維奇改編的葛利格《皮爾金》〈蘇爾薇格之歌〉影片後,我的疑惑消失了。不到一分鐘,兩個音樂家的特色完全浮現,讓我驚嘆,他們的風格太像了!那種逐音斟酌的細緻,讓我想起洛札科維奇「啟發」專輯裡,我非常喜愛的克萊斯勒《精靈之舞》,想起普雷特涅夫在巴赫F小調協奏曲緩板樂章神奇的音色與樂句呼吸、彈性速度。甚至,我想起知名度不高,但是我很喜愛的俄羅斯老指揮戈洛瓦諾夫在孟德爾頌《仲夏夜之夢》序曲裡的木管與弦樂處理手法。
👉👉洛札科維奇的背景和教育 洛札科維奇二00一年出生於瑞典斯德哥爾摩,父親是在當地經營運輸建築公司的白俄羅斯移民。會計師母親阿蓮娜於一九九二年從剛脫離蘇聯的吉爾吉斯共和國首都比什凱克前往斯德哥爾摩求學,在那裡遇見未來的丈夫,因此洛札科維奇有一張東西方混血面孔。嚴格來說,他有吉爾吉斯、韃靼、烏克蘭、白俄羅斯和猶太血統,現在能說瑞典語、俄語、英語、德語和法語。
雖然餐桌上經常出現吉爾吉斯菜餚,阿蓮娜對於教育三個孩子有自己的理念。她不像吉爾吉斯人那樣放羊吃草,也不像瑞典人般寵愛呵護,而是積極參與孩子的教育,根據孩子的特長和興趣引導。阿蓮娜夢想自己的孩子能向俄羅斯網球選手薩芬看齊,於是送五歲的洛札科維奇去學網球。一年多後,她發現洛札科維奇喜歡唱歌的天賦,就帶他去音樂學校試試。
👉👉小提琴之路 入學時,洛札科維奇必須從十八種樂器裡,挑選出一種來學習。阿蓮娜事前交代「假裝看過所有樂器,然後選鋼琴」。結果六歲半的洛札科維奇硬是堅持選擇他第一次看到的小提琴,流著眼淚告訴媽媽「我非常想學」。原本反對的媽媽答應了,不過尷尬的是,學校沒有人肯收這個「超齡」的學生,因為所有的孩子都是從三到四歲開始學琴。一名中國老師教了兩堂課之後,來自前蘇聯烏茲別克共和國塔什干的柳德蜜拉‧卡恩,看在「你也說俄語」的份上,收了這個什麼都不會的孩子。上完第一節課,她打電話給還掛念著兒子網球課的阿蓮娜,懇求阿蓮娜給她兩個月的時間,證明「他是為小提琴而生的天才」。
阿蓮娜說過,正常情況是父母教育孩子,但是在他們家裡卻是兒子在改變父母的思維、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原本毫無相關的古典音樂,一夕之間成了全家必須全心投入的頭等大事。沒有人脈又要立刻跳進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向一九九0年代大量移民瑞典的前蘇聯人士求救,是最自然的想法。所以雖然洛札科維奇的國籍是瑞典,他所受的小提琴教育完全來自前蘇聯體系。除了柳德蜜拉‧卡恩以及後來指導他的馬克·鮑爾都是來自塔什干,來自列寧格勒的音樂學家、小提琴家與電視節目主持人卡津尼克也是洛札科維奇早期的老師之一。
卡津尼克告訴阿蓮娜:「中大獎了!你們有一個天才兒子」。 他要求父母讓洛札科維奇放下象棋和網球,全心全意投入小提琴。為了驗證人們對洛札科維奇的評價,卡津尼克和阿蓮娜把洛札科維奇演奏影片寄到俄羅斯給知名小提琴家史畢瓦科夫,結果九歲的洛札科維奇獲邀二0一0年五月在莫斯科舉行的「莫斯科迎接朋友」國際音樂節開幕式上,與莫斯科名家合奏團合作馬斯奈《泰伊絲》冥想曲。第二年,洛札科維奇報名參加俄羅斯國營「文化頻道」舉辦的「胡桃鉗青年音樂家國際大賽」,得到弦樂組第一名。雖然當年的觀眾獎、獎學金、錄音合約都頒給俄國人,但是洛札科維奇得到由史畢瓦科夫的基金會安排的演出機會。
👉👉追求音樂教育的挑戰 由於瑞典沒有小提琴教育機構,如何找到適合的學校成為棘手的問題。早年在莫斯科音樂學院師從包里斯‧別林斯基,現在在德國卡爾斯魯厄藝術與設計大學教學的里辛同意不需考試,破例錄取十一歲的洛札科維奇,每個月飛一次德國密集教學。為了德國的學業,父母在維也納為他找寄宿學校,但是因為無法兼顧學業與音樂而被迫休學。最後在瑞士日內瓦附近找到國際學校萊曼學院並得到學位。從十二到十四歲,洛札科維奇還在維也納向貝爾格弦樂四重奏第二小提琴手格哈德‧舒茲學習。
二0一五年是個重大的轉折。瑞士韋比爾音樂節的宗旨是幫助古典音樂界的年輕學子與已經成名藝術家建立聯繫與交流,只是報名參加的學生至少要年滿十五歲。但是那一年,創辦人恩斯特羅姆破例讓十四歲的洛札科維奇參加。樂團指揮葛濟耶夫同意在總彩排後聽聽這個小不點的演出,聽過後大為讚許,不但極積安排他與自己的馬林斯基劇院、慕尼黑愛樂合作,還介紹他認識自己的顧問伍爾夫森。伍爾夫森來自里加,在莫斯科與列寧格勒接受小提琴教育。
定居西歐之後除了教學,還在日內瓦成立罕見樂器顧問公司「Edwulstrad RMIC Ltd」,為多家知名機構和私人客戶提供名琴諮詢服務。他不但收洛札科維奇為學生,現在洛札科維奇使用的其中一把史特拉底瓦里「ex-Baron Rothschild」,就是由美國從事高品質弦樂器銷售、修復和鑑定的公司Reuning & Son與伍爾夫森出借。另一把一七二七年史特拉底瓦里「Le Reynier」則是由法國LVMH集團借出。
忙碌的演奏之餘,洛札科維奇在二0一六年參加最後一次小提琴比賽——在俄羅斯聯邦巴什科爾托斯坦共和國首府烏法(Ufa)舉行的第一屆史畢瓦科夫小提琴大賽。十五歲的洛札科維奇是年紀最小的參賽者,結果由他拿下金牌。得到的獎勵之一,是義大利製琴家奧多涅在一八九0年製作,價值超過十萬美元的小提琴。
👉👉與唱片公司簽約 十三歲的時候,索尼古典唱片曾經建議洛札科維奇簽約,但是他拒絕了,為此還在家裡引起一場風波。
「你以為你是誰?」父母問。
「我在等DG。」洛札科維奇回答。
過了一段時間,洛札科維奇終於收到五家唱片公司的簽約意願,其中包括DG!他在二0一六年如願和DG簽約,雙方也有意願長期合作。但是DG給了洛札科維奇太多限制與干涉,出版四張專輯後,洛札科維奇決定轉往華納古典。
👉👉音樂與哲學的交融 接受訪問的時候,不少媒體都喜歡問洛札科維奇「你覺得自己是神童嗎?」他總是一口否認,因為「當我練習時,我感覺自己是最差的。但當我上台時,我會努力讓自己覺得自己是最好的。」而他「讓自己覺得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廣泛涉獵知識。看他和媒體交談的內容,我總是為記者捏一把冷汗:當一個十幾二十歲的孩子不停和你談他讀了亞里斯多德《形上學》、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詩集《生活,我的姐妹》、德國作家托瑪斯‧曼《浮士德博士》、艾特瑪托夫《賈米拉》⋯⋯的心得,甚至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戲劇體系、佛學還有老莊(雖然我覺得洛札科維奇沒有完全掌握佛學與老莊的重點)時,你要怎麼接話啊?
如果把話題帶回音樂,他會開始談東方哲學對卡拉揚、克萊伯、傑利畢達克⋯⋯的影響;談福特萬格勒、伯恩斯坦或是比較穆拉文斯基的柴科夫斯基交響曲版本。當我看到洛札科維奇提到他有多喜愛戈洛瓦諾夫時,下巴簡直要掉下來。因為活躍於二十世紀上半葉蘇聯樂壇,但是現今在海外知名度不高的戈洛瓦諾夫,正是我最愛的指揮之一啊!洛札科維奇大量聆聽各種古典唱片,而且以老錄音居多。長大以後,他很少聽小提琴唱片,而是以管弦樂、聲樂、室內樂到鋼琴主,因為他希望自己的演奏不被其他人的詮釋所影響。
👉👉靈感與啟發 洛札科維奇很喜歡強調вдохновение 這個俄文單字,譯成中文大概是「靈感」或「啟發」的意思,英文則是「inspiration」。它可以用於藝術、文學、音樂、科學等各個領域,表達因某種情感、環境或經驗而引發的創作衝動或靈感。我想,這就是洛札科維奇線上專輯以「Spirits」命名的原因,以此向啟發他的前輩們致敬。
但是能「啟發」他的來源不只是讀譜或是深入了解作曲家的生平,其他藝術、自然、文學和生活經驗,都是能給他靈感的來源。洛札科維奇深信,這些「啟發」會影響他的演奏方式與音色,讓他找讓音樂變得更生動的新方法。這不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所說的「情緒記憶」與「精神累積」嗎?
更有趣的是,當洛札科維奇提到他讀譜的方法,以及他如何通過這些音樂,讓自己在演奏當下化身為作曲家時,我覺得那完完全全在呼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戲劇體系理論。俄國導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體系」雖然源自於戲劇,不過它的探索重點在於人類內在心理與外在形體之間不可分割的互動,強調「精神」在藝術裡的重要性。以及如何透過當下精神上的交流,把「活生生」的精神傳遞給台下的聽眾,因此我認為適用於所有舞台表演藝術。
甚於好奇心,我曾經詢問普雷特涅夫是否認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體系」。普雷特涅夫的答案很簡單:「百分之百!」因此十多年前撰寫《音樂是我此生的使命─普雷特涅夫組曲》這本書時,我很大膽以兩個章節,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戲劇體系來解析普雷特涅夫的藝術。如今在洛札科維奇的訪談言語中,我又看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精神。而我認為,這種氣息的相通,也應該是普雷特涅夫同意與洛札科維奇組成搭檔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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