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效真(音樂文字工作者)
在一九八六年印第安納波利斯國際小提琴大賽上,來自希臘的卡瓦克斯(Leonidas Kavakos)不但拿下銀牌,同時也是「巴赫獎」得主。當時評審席上坐著以詮釋巴赫無伴奏小提琴組曲與奏鳴曲 聞名的謝霖(Henryk Szeryng),表示當時卡瓦克斯的巴赫作品演奏已經得到一定認可。但是三年後,友人介紹卡瓦克斯聆聽歐洲古樂復興運動重要人物庫伊肯(Sigiswald Kuijken)的巴赫錄音,卻大大改變了卡瓦克斯對巴赫音樂演奏的看法。
庫伊肯使用巴洛克弓,他的低音域有不同於一般現代演奏的厚度,而巴洛克弓的弓毛張力與跨弦均衡感,也讓他能以不同的方式處理多音和弦。這些特色讓二十二歲的卡瓦克斯大感震驚,當下決定暫緩公開演奏巴赫的腳步,直到尋得讓自己感覺自在的詮釋方法。
俄國大提琴家古特曼(Natalia Gutman)建議卡瓦克斯嘗試形狀、張力、重量、平衡點都和現代弓不一樣的十八世紀仿製弓,而卡瓦克斯也真的訂製了一把古典弓,慢慢探索心中的巴赫聲音。二00二年在ECM錄製第一號無伴奏小提琴組曲與奏鳴曲後,一直到二0二0年才又錄製第一到三號無伴奏小提琴組曲與奏鳴曲。二0二三年,五十六歲的卡瓦克斯與同樣來自希臘的阿波羅合奏團(Apollon Ensemble)合作巴赫兩首小提琴協奏曲與兩首重建曲目,也就是本篇要談的這張專輯。
讓人意外的是,雖然古典弓讓卡瓦克斯找到自己想要的聲音,但是他在後面這兩張專輯都使用法國製弓大師托特(François Tourte)研發的現代弓,因為它能讓小提琴表現出更豐富的音色,處理音色變化與分配和弦也更簡便。卡瓦克斯不想為了執著於狹義的「仿古」而犧牲托特弓能夠做到的無盡可能性。以現代弓表現展現跨古今更寬廣的技術,同時保有豐富的音質,這就是卡瓦克斯在三十多年後選擇的方法。
以上都不是愛樂者非懂不可的知識,但是在詮釋表現上,一般人很容易就聽出卡瓦克斯的不同。以A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為例,熟悉這部作品的人,肯定會對聲音的厚度感到困惑。是的,獨奏加上樂團,全部音樂家只有七個人。因此與其說是協奏曲,倒不如說它是七重奏。但是這樣的編制除了有歷史考據,卡瓦克斯也意圖以乾淨透明的聲音表現巴赫的聲部層次,而他也真的做到了。卡瓦克斯以輪廓鮮明的短句和有力的斷奏,為音樂營造出戲劇效果與和舞蹈風格。
除此之外,卡瓦克斯還大量使用巴洛克時期常見的裝飾音與「不平均音符」(notes inégales)演奏方式,藉以增加多變的音樂律動感。只是,這種做法是不是能讓巴赫更貼近人心,完全視愛樂者的個人喜好而定。以我來說,F小調協奏曲著名的緩板還能接受,但是像G小調協奏曲第三樂章,或是改編自D大調第三號管弦樂組曲的〈G弦曲〉,這些原本已經很華麗的旋律再加上大量來自獨奏與樂團的裝飾音,聽到最後只留下華麗過頭的聽覺疲勞感。
「古樂運動」大約在二十世紀下半葉興起,演奏家主張回去使用巴洛克、古典時期尚在發展中的樂器與演奏方法(例如不能使用漸強漸弱),重現作曲家當時心裡想像的聲音,認為這樣才是「忠於作曲家」。然而,十八、十九世紀的聲音並沒有被記錄下來,因此要重現什麼樣的聲音,以及用何種手法重現?這中間涉及太多主觀。喜歡冒險創新的演奏家也不甘心創意被樂器的表現力束縛,於是,「仿古演出」逐漸發展出多種不同觀點。
但是這幾年來,我發現演奏家的焦點已經從「忠實重現時代聲音」轉移到「我想要什麼聲音」。從古與今裡挑選要採用的樂器與技巧,靈活運用多種風格,把它們變成自己的專武。這張唱片就是很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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