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大師風華：真愛樂章》（Maestro）在Netflix一上架，馬上熬夜看完一遍。影片結束，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仔細想想，原因似乎來自「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這個題材。是啊，哪個古典音樂愛好者不知道伯恩斯坦？第一位美國土生土長的指揮大師，也是作曲家與鋼琴家、教育家；在CBS、DG有大量錄音；與紐約愛樂為青少年製作的電視節目「青少年音樂會」（Young People's Concerts），指揮德俄英美法聯合樂團演出柏林圍牆拆除音樂會「自由頌」⋯⋯即使不是古典樂迷也聽過《西城故事》。
似乎是這些「知識」讓我產生障礙，不斷質疑「怎麼沒提這個？」、「怎麼沒提那個？」⋯⋯，產生與預期不一樣的錯愕感。於是，我決定去除「知識障」，更不要在意劇中阿勞（Claudio Arrau）、羅賓斯（Jerome Robbins）、柯普蘭（Aaron Copland）、桑坦（Stephen Sondheim）、庫塞維茨基（Serge Koussevitzky）⋯⋯等一閃而過的名字。排除古典樂迷的既定印象後，我看到一部角度很不一樣的古典音樂家電影。
電影的發想來自伯恩斯坦的長女潔米（Jamie Bernstein）。十五年前，潔米動念把父親的故事拍成傳記電影。計畫轉到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手中，但是他不習慣同時做很多事，所以一直往後推遲。到了二０一八年，聽聞這個計畫的布萊德利‧庫柏（Bradley Cooper）決定毛遂自薦，請前輩看看他自導自演的音樂人電影《一個巨星的誕生》（A Star Is Born）。史蒂芬‧史匹柏看過以後，立刻決定把計畫交給庫柏，自己則與原訂的導演人選擔任製片人。
在庫柏手中，電影內容最關鍵的轉變，就是從傳記電影轉成伯恩斯坦與智利女演員費莉西亞（Felicia Montealegre）的婚姻故事。費莉西亞婚前就知道伯恩斯坦是同性戀，兩人都沒有向對方說謊，但是她決定試試。故事從伯恩斯坦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代替華爾特（Bruno Walter）指揮紐約愛樂一砲而紅開始，三年後在阿勞家中認識費莉西亞。婚後經過蜜月期、爭吵、兩年分居，最後當費莉西亞重病時，伯恩斯坦決定回家照顧妻子，直到費莉西亞在一九七八年逝世。既然是婚姻故事，重點自然是這一對夫妻與家人的關係，以及伯恩斯坦身為「與異性結婚的同性戀」的角色掙扎，而不是他工作上的成就，或是曾經引發的社會話題。
就像潔米所說，在她授權之後，創作上庫柏可以自由發揮，沒有義務再和伯恩斯坦三名子女協商。但是為了讓內容敘事更寫實，庫柏努力取得家族的信任，參觀伯恩斯坦的遺物、住宅、仔細詢問伯恩斯坦與家人間的相處細節，「他就像一塊海綿，盡可能地吸收我們家的每一個細節」。甚至電影就在伯恩斯坦康乃狄克州費爾菲爾德（Fairfield）的別墅實景拍攝。雖然不是預期中的傳記電影，但是「非常感動，這就是父母婚姻的具體寫照。」潔米說。
回到「知識障」的部分。庫柏不但是導演，還是主角與編劇之一。對於他為了再現伯恩斯坦所做的演員功課與成果，我的評語只有「佩服」兩字。伯恩斯坦留下的影片極多，這是庫柏幸運，也是不幸的地方：他有很多資料可以學習，但也因此只要一點點不像，立刻就會被指正。尤其伯恩斯坦是一位指揮風格非常強烈的音樂家，要做到形像而神似，難度可不是普通的高。
除了辻一弘的特效化妝功不可沒，庫柏確定接下這部電影後，就成了紐約愛樂、紐約大都會歌劇院、費城管弦樂團的音樂會與排練的常客，甚至帶著總譜到德國看杜達梅爾與柏林愛樂排練馬勒的交響曲。他不斷向樂團音樂家發問，演出中悄悄坐在台上或樂池裡觀察；向梵志登（Jaap van Zweden）、杜達梅爾（Gustavo Dudamel）、伯恩斯坦學生提爾森─湯瑪斯（Michael Tilson Thomas），以及本片的指揮顧問內澤特─塞甘（Yannick Nézet-Séguin）學習。有興趣的人，可以看看這段內澤特─塞甘親述他與庫柏工作的影片，內容重點放在他們如何努力重現一九七三年，伯恩斯坦與倫敦交響樂團在英國伊利聖三一座堂（Ely Cathedral）演出並錄影的馬勒第二號交響曲終樂章最後五分鐘。
庫柏放入這一段長達五分鐘音樂真的非常大膽。即使是專業指揮，馬勒第二號交響曲 也不是一首容易處理的作品，更何況伯恩斯坦的馬勒交響曲已經被公認為經典，而庫柏竟要以非音樂人的身分，硬碰硬地再現這段演奏！討論想要的畫面後，內澤特─塞甘會先錄下自己模仿伯恩斯坦指揮的影片，加上旁白仔細解釋分析每一個動作。庫柏在拍片的時候還戴上耳機，隨時接受內澤特─塞甘的指示調整手勢。看完內澤特─塞甘訪談中的電影片段，不妨看看伯恩斯坦本人的影片。對於有「知識障」的愛樂者來說，這一段全劇的高潮段落，應該足以彌補前面「歷史場面不足」的不滿！
VIDEO 為「進入伯恩斯坦的靈魂」，庫柏平常會穿著與伯恩斯坦同款的衣服。他研究伯恩斯坦每一部影片 ，模仿他的小動作，學習老煙槍伯恩斯坦從年輕到年老的煙嗓變化。電影一開始出現庫柏彈鋼琴並且接受訪問的老伯恩斯坦畫面時，我幾乎愣了一下：難道這是本人嗎？最後隨著伯恩斯坦《奇切斯特詩篇》第二樂章的樂聲，畫面出現伯恩斯坦本人指揮的影像時，我已經分不清楚究竟是伯恩斯坦還是庫柏。
電影中的許多考究的細節也讓我讚嘆，例如，雖然畫面色彩代表伯恩斯坦夫妻間的關係變化，但是鏡頭的色溫、飽和度會讓我不自覺想起伯恩斯坦在CBS（黑白）與DG（彩色）時期的唱片封面。還有劇中伯恩斯坦的牛仔襯衫、白襯衫、紅上衣⋯⋯都經過精心的考據，我幾乎馬上可以辨認出這個造型是根據哪一張宣傳照來設計。《大師風華：真愛樂章》不但保有一部獨立劇情片的結構和精神，又把重現歷史人物和場景推到最嚴謹精緻。
看著劇中伯恩斯坦開著車牌「MAESTRO1」的敞篷車前往檀格塢教學（他是唯一獲准可以把車開到草皮上的人），我忽然覺得，也許這塊車牌才是片名的典故，而不是來自一般人對於指揮家的敬稱吧。
文／陳效真
音樂文字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