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AQ樂世界】#29

17

Jan
2023

伏爾科夫(Solomon Volkov)借蕭斯塔科維奇之名寫的《證言》書裡,短短的兩、三段文字記載,應該是大部分人知曉弗萊什曼(Veniamin Fleishman)與歌劇《洛希爾的提琴》(Rothschild's Violin)的起點。

弗萊什曼是蕭斯塔科維奇在列寧格勒音樂學院的學生,也是他最心愛的弟子。一九三九年,蕭斯塔科維奇把《洛希爾的提琴》這個題材交給弗萊什曼,交代他試寫成一部獨幕歌劇。

短篇小說《洛希爾的提琴》是契訶夫 一八九四年的作品。這段時期契訶夫的小說「劇情」往往表面上平淡到讀完不知道如何複述,內心受到的巨大衝擊卻是難以描述。蕭斯塔科維奇原本看上的歌劇題材《黑衣修士》如此,《洛希爾的提琴》也是如此。

小說的主角不是洛希爾,也不是提琴,而是把提琴送給洛希爾的雅科夫,一個愛計較抱怨,動不動對妻子、鄰居掄起拳頭吼罵的七十歲棺材師傅。雅科夫也會拉點提琴,水準足以在鄉村樂隊賺點小錢,但是壞脾氣讓大家能避則避。於是,雅科夫對周遭生活更不滿了。洛希爾是在樂隊吹長笛的猶太人,雅科夫莫名憎恨輕蔑洛希爾,覺得再快樂的曲子讓他吹起來都像出殯,所以找到機會就惡言詈罵。

故事很簡單:雅科夫的太太得急病死了。或許是傳染病,因為葬禮過後沒幾天,雅科夫也跟著病死。行臨終塗油禮時,雅科夫只想起自己害洛希爾被狗咬的慘叫聲,於是交代神父把唯一值錢的提琴送給洛希爾。

沒錯,就是這樣平淡無奇的劇情,這壞脾氣的老頭子到死前都弄不清楚,自己那只有不斷「損失」,沒有一點歡樂的日子是怎麼回事。但是契訶夫精練的文字與刻畫,卻能讓讀者感受主角被時間洪流沖著跑的壓力、無力與茫然,而那種情緒很能帶入每個人自己的生活經歷裡。最殘酷的是,無論發生什麼事,有多大的悲或喜,太陽第二天依舊升起,所有人的日子照過。就像抑鬱的雅科夫死前一天拉琴解悶,想起那個自己一輩子不曾善待過的老太婆,曲調悲涼到讓自己都流下眼淚。

洛希爾拿到雅科夫致贈的遺物後,試著模仿雅科夫那夜的琴音。反正他本來就有演奏什麼都像送葬音樂的天賦,村裡人人聽了流淚,城裡商人官員也爭相請洛希爾過去演奏,讓他們流流淚。至於洛希爾的琴是怎麼來的,偷?買?借?誰在意啊!

蕭斯塔科維奇對弗萊什曼的期望很高,高到同意他在學校最後兩年唯一的功課就是寫完這部歌劇。一九四一年,完成鋼琴總譜與三分之一配器的弗萊什曼志願前往前線,但是立刻在列寧格勒保衛戰中陣亡。撤退到古比雪夫的蕭斯塔科維奇到處尋找弗萊什曼手稿的下落,一九四三年終於如願。他立刻開始代筆配器,一九四四年二月五日完成,音樂總長大約四十分鐘。

契訶夫的文字留給讀者很多空間。正因為空間太大,如果改編者沒有很明確的表達主旨,作品很容易落入講述一個不知所云的浮面故事裡。蕭斯塔科維奇和來自猶太 家庭的弗萊什曼在契訶夫作品看到的,是融入猶太音樂的可能性。為了完成《洛希爾的提琴》的配器,蕭斯塔科維奇大量研究東歐猶太傳統音樂克列茲莫,也成為他日後作品的養分,包括一九四八年的《源自猶太民間詩歌》連篇歌曲集。只是不巧遇到戰後的反猶太運動,這些作品都到一九五五年以後才有演出機會。

一九九六年,阿根廷製片人與作家科札林斯基(Edgardo Cozarinsky)把《洛希爾的提琴》拍成電影。他不只拍歌劇本身,而且是從蕭斯塔科維奇的視角來看整件事。電影尾聲,蕭斯塔科維奇在街邊的舊書店找到一本《猶太民間詩歌》詩集。他把詩集揣在大衣口袋,走進莫斯科市區的人群裡,鏡頭停留在路邊一個拉琴的男孩身上。

電影的歌劇部分由羅日傑斯特文斯基(Gennady Rozhdestvensky)指揮,演唱部分則是對嘴。幕後幫唱「雅科夫」的是著名的男中音列伊菲爾庫斯(Sergei Leiferkus),若問我對弗萊什曼的作品有什麼看法,這個問題無法回答。舉個例子:即使是和友人打賭的遊戲之作,蕭斯塔科維奇重編美國百老匯作曲家尤曼斯(Vincent Youmans)歌曲《鴛鴦茶》時,即使旋律相同,也已經徹頭徹尾變成蕭斯塔科維奇的語言。

試聽聽《洛希爾的提琴》這一段結尾,根本就是蕭斯塔科維奇第五號交響曲終樂章。當蕭斯塔科維奇個人意志涉入作品太深的時候,已經很難分辨哪個部分是弗萊什曼的原貌。


文/陳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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