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後

【走入劇場】在劇場,畫出你與他者的人際地形:薛祖杰《地帶》

13

Dec
2022


《地帶》一初始,舞者便默默地測量現場觀眾彼此間的距離,以打造這個劇場的人際地形圖。 © 攝影_葛昌惠;提供_廣藝基金會


文/陳怡慈

 

走入桃園展演中心的排練室,偏暗的室內燈光下掛著兩幅大布幕,上面投影著城市光景。在表演起始前,你很容易便開始思索「地帶」是什麼意思?是城市的地景?抑或是將人際關係畫成一個地形線圖(那是畫得出來的嗎)?在人們張望四周或是沉思之時,舞者默默走入劇場,觀察群眾、並接近群眾,她在人與人之間,用蠟筆在地上測量出一個個距離;接著大家的手機響起「提醒」,事先加入的《地帶》Line群組,此時通知大家讀取音檔,手機開始播送你與他者的間隔,可能是2.6公尺、可能是1.9公尺,布幕上的投影也從城市光景轉為轉為舞者的影像,你看著她的律動逐漸緊繃,彷彿快要窒息於人際關係之間,於是你也開始思考,人際關係是什麼?我在人際關係之間舒坦嗎?還是局促不安而焦慮?我的人際「地帶」又是何模樣?於是,你與藝術家投射出來的情境越來越接近……「地帶」不再是一個作品的名稱,與其說你是來觀賞一齣科技藝術的作品,不如說,現下此刻,你與藝術家一同探索「人際」這個大哉問。
 

這是2022年10月於桃園展演中心首演的《地帶》,也是薛祖杰從兩年便開始構思的作品。前一年年末,COVID-19疫情席捲而來,劇場大門緊閉,許多人的創作也被迫中斷,對於那個時候的薛祖杰也是如此,創作中兩個作品都因疫情而中止,他乾脆選擇順勢而為,穴居家中,僅維持最低限度的社交,不與人見面,生活進入空白地帶。薛祖杰突然意識到多出超多時間與自我相處,空氣也變得很安靜。《地帶》的概念便在這種類近於孤寂的狀態下湧出:這樣的時代,人際的地形圖究竟會如何變化?
 

但人畢竟是渴望人群的,無論是多麼不善於人際的「小孤獨」,都需要與人接觸,那是生物本能。人真正需要的並非迴避人群,而是找到一個能讓自己安心寄託的場域,一個足以卸下心房休憩的所在。這點也體現在於2022年末改版的《地帶》:薛祖杰與我們聊到,《地帶》的最終概念是想看大家可以一起在劇場裡創造出什麼。12月的PLUS版本,有別於10月由舞者進行測量,劇場中的觀眾是可以自行測繪的,劇末過手機發送當日的地形圖,便是集合在場眾人共同繪出的想像,也是暌違劇場三年(若以疫情起算)後,眾人重新聚合的樣貌。
 

以日常媒介作為科技展演的手段



以手機、Line聊天機器人,以及網頁作為媒介,《地帶》展現的了科技表演藝術極為日常的一面。 © 攝影_葛昌惠;提供_廣藝基金會


有意思的是,透過手機與觀眾互動、製作網頁、也透過即時運算產生地形圖的《地帶》,是薛祖杰第一次製作科技藝術作品,並以此獲得「第二屆桃園科技表演藝術獎」新秀組的二獎。問他何時對於科技藝術產生興趣?他坦言,自己並沒有特別執著在科技之上,而是單純想從最貼近生活的媒介出發:人們的日常生活,不早就被3C科技所占據?

 

對於現代人來說,手機是離不開的工具,結合了通訊、紀錄、社交、娛樂等功能,Line更從一個社群軟體發展成強大的生活軟體,也可以說,在台灣極為盛行的Line,幾乎是每日不可少的應用程式。《地帶》便善用這個最貼近的方式,要觀眾在等待入場前便先加入《地帶》的Line群組,並以聊天機器人跟觀眾互動:聆聽音檔、測量距離、點開網頁閱讀文學日記,也要觀眾填空、或思辨人際關係,以及探討自己的安全感。
 

藝評王柏偉曾提到,薛祖杰的《地帶》開啟了對科技藝術的另一種想像。許多科技藝術著重在運用複雜技術所帶來的沉浸體驗,尤其流行娛樂,很容易看見異地共演、光雕投影、擴增實境(XR)等技術;但《地帶》卻是使用聊天機器人、網頁等熟悉的媒介來作為展演工具,打破昂貴技術的想像,也更貼近日常生活。
 

或許我們可以從此觀點進一步詮釋,某種程度上《地帶》打破了大家對於科技冰冷的印象,藝術原本就應該要詮釋社會,而《地帶》透過如此日常的媒介,達到了這個目的。
 

是疏離感,也是平等的關係



每個人都身在劇場、但每個人都匱乏於關注彼此,卻一同繪出屬於彼此的「地帶」。這添增了《地帶》作品的思考層次。 © 攝影_葛昌惠;提供_廣藝基金會


然而,若曾經置身在《地帶》現場,你會發現在劇場裡的人們互動的對象並非彼此,而是舞者或是手機。人們關注的不是對方,那個唯一會在劇場裡「關注」每個人的,正是薛祖杰自己。他混入人群,像一個特別投入但又置身事外的觀眾,你會為他這種「旁觀」而感到新鮮,同時也會發現《地帶》這個作品的兩面性:既希望眾人共同創作,但同時也是種帶有距離感的集合。就像《地帶》Line裡的那句:「你喜歡距離嗎?我很喜歡。」

 

薛祖杰坦承,作品的兩面性就像是他個人。他來自一個凝聚的大家族,如果說得更浮誇一些,是政治世家,家族關係特別緊密,每次聚餐總能夠坐滿三桌。除了幾位姑姑,薛祖杰上面還有四名姐姐,可以想見沒人會關注家族中最小孩子的意見。長在如《紅樓夢》那般的大家庭,他善於人際往來、嫻熟融於群體,但那與擁有自己的話語權是不同的。家族中最小的孩子,渴望自己的聲音被人聽見。
 

於是你能發現《地帶》即便那麼疏離,卻也是個很平等的作品。在與聊天機器人對答的你,其實得到了相對足夠的互動;延伸至整個劇場裡的觀眾,每個人都有得到等量的回應。這成為《地帶》一個很大的特質:保持距離、平等,但又同心協力。
 

薛祖杰把自己家族的缺憾補足,並且化為更理想的形式。或許他真正在建立的,是一個「眾聲平等」的理想社會,是小國寡民的烏托邦。
 

平緩舒坦的地形圖


訪問的尾端,薛祖杰聊起疫情後自己第一次有時間看完十年前的熱門大戲《後宮甄嬛傳》,他提到看完這齣戲的人都應該要反對極權,因為正是極權與限制,讓觀眾喜愛的主角們的一生過得如此不幸與痛苦。你感覺薛祖杰對於「平等」是很認真的,當大家著迷於宮鬥劇復仇的快感,他在意的卻是每個人能否都得到生命應有的自由。

 

如果把《後宮甄嬛傳》后妃們於紫禁城行走路線繪測成「地帶」,想必是既密集、又起伏劇烈的地形圖吧;但薛祖杰的《地帶》是一個個平穩的丘陵,擁有柔和的高低起伏。他期望的是個擁有舒適人際、且每個人都能得到平等權力的「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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