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島鋼琴家維京古爾（Víkingur Ólafsson）在DG出版的每一張專輯，是我肯定都會找來聽的唱片。他早年的唱片曲目非常「正常」：巴赫鍵盤樂器組曲、蕭邦二十四首前奏曲、布拉姆斯、貝多芬的作品與舒伯特《冬之旅》。到了DG之後，從曲目安排、選曲角度都有個人獨特的觀點。
我覺得維京古爾就像一名廚師，四百多年的音樂則是他的食材。他會挑選個人覺得搭配起來最美味的食材（作品）做成一道菜（唱片）。就像把拉摩和近兩百年後的德布西放在一起，但是聽覺上卻感受不到作曲流派等等差異，純粹是聽覺上的契合與享受。這張《遠處而來》專輯，便是把這種概念發揮到極致的例子，而且還結合維京古爾個人的音樂成長歷程。
維京古爾的父親是建築師，平常畫設計圖的時候，喜歡搭配各種奇奇怪怪的當代音樂，少年維京古爾就是這樣耳濡目染，迷上父親最喜愛的匈牙利作曲家庫爾塔格（György Kurtág）。父親同時也是作曲家與廣播節目主持人，不只喜歡庫爾塔格，還在廣播電台定期製作庫爾塔格相關節目。
二０二一年，維京古爾突然收到高齡九十五歲的庫爾塔格想見他的訊息。庫爾塔格和已故的鋼琴家妻子瑪塔，都因為唱片注意到這個來自冰島的後輩。相差五十八歲，現實生活完全是兩條平行線的兩位音樂家在布達佩斯見面，藉著鋼琴暢談三個小時的音樂與觀念後，維京古爾決定以音樂寫一封「小粉絲的信」給庫爾塔格，把這次見面的交流印象化為唱片。
當然不可能只彈庫爾塔格的作品。維京古爾以庫爾塔格《遊戲》中的七首曲子為主幹，枝葉則是他認為和庫爾塔格的音樂美學相合，像是巴赫、舒曼、巴爾托克的作品。由於兩人在會面中也談到民歌與人類語言、文化的問題，維京古爾決定加入冰島民謠，就像他和冰島鋼琴家哈拉（Halla Oddný Magnúsdóttir）第一次約會時，他為未來的妻子改編的民謠《聖母頌》。
不只如此，夫妻倆也在這張專輯合作兩首曲子，一是庫爾塔格《呢喃》，二是庫爾塔格獻給維京古爾，改編自巴赫 管風琴三重奏鳴曲第一樂章的快板，也是促使我積極尋找這張專輯的作品。一次無意間聽到廣播播送這首曲子，主持人沒有報曲名，也沒有說是哪一位鋼琴家的錄音，但是我被兩個完全獨立卻又完美融合的聲部吸引。
這張專輯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同一套曲目，以三角鋼琴和直立式鋼琴各錄一次。說來有趣，維京古爾從小家裡客廳就擺一台史坦威，但是他們的家境並不特別富裕。三個小孩擠在一個房間，客廳幾乎被這部父母耗盡積蓄加上貸款買的史坦威佔滿。白天母親用它教學生，晚上父親用它作曲。搬到大一點的房子以後，維京古爾終於有自己的房間，學音樂的他也需要鋼琴，於是父母在他房裡放一台直立式的丹麥老鋼琴。
維京古爾練琴的時候必須關上房門才不會被外面的史坦威干擾，久而久之，他喜歡上這種躲在自己小工作室裡彈琴的感覺，直立式鋼琴的聲音也成為他的音樂成長歷程的重要記憶。過去維京古爾也曾經在一張專輯裡，以直立式與三角鋼琴錄製德布西〈埃及骨壼〉、〈石南叢生的荒地〉。這兩種鋼琴最大的不同點，就是因共鳴箱大小產生的音色差異。再來就是機械結構、觸鍵靈活度與踏板功能的不同，這些都會影響到鋼琴家的整體詮釋。由於庫爾塔格偏好直立式鋼琴的聲音，讓難以取捨兩種不同效果的維京古爾決定決定錄下兩種版本。
一張後輩精心安排向前輩致敬的唱片，庫爾塔格的反映為何？庫爾塔格經常和結褵七十二載的瑪塔合作四手聯彈，他告訴維京古爾，音樂很好，但是有一點他很不高興：解說冊裡沒有維京古爾妻子哈拉的照片。「我有近一世紀的婚姻經驗，給你一個很重要的建議，不要像這樣忽視你的妻子！」庫爾塔格說。
文／陳效真
音樂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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